中军帐内的那场“古法与新法”之争,如同在紧绷的弓弦上又加了一分力,让云霞关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添了几分压抑。江蓠那道看似折中、实则将矛盾暂时区隔开的命令,并未能真正平息风波,反而像一道无形的界线,将凌霜与苏芷划分在了两个愈发疏离的阵营。
命令下达后的几日,凌霜恪守着“主营区伤患及日常防疫调理”的职责。她每日清晨便至主营区巡诊,为伤员换药、施针,细致询问病情变化,开具调理方剂。她的手法精准娴熟,态度温和耐心,加之药王谷传人的光环,很快便赢得了主营区伤员和医官们的尊敬与信赖。她似乎刻意避开了隔离区,也再未踏入那间被她视为“混乱之源”的药房,只是偶尔从远处望着那边忙碌的景象,清冷的眸子里神色复杂。
而苏芷,则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隔离区与药房之中。她争分夺秒地尝试着各种可能的解毒方案,与那无形却致命的毒素赛跑。药房里那些古怪的器皿终日不休,空气中弥漫的气味越发复杂。隔离区内的气氛依旧紧张,好消息与坏消息交替传来,时而有轻症者情况稳定,时而又有人病情急转直下。苏芷的身影在其中穿梭,愈发消瘦,眼神却始终如淬火的寒铁,坚定而锐利。
江蓠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巡营时,会在主营区停留,看到凌霜正耐心地为一名伤兵施针,动作优雅,言语温和,伤兵脸上满是感激。他会微微颔首,凌霜则会停下动作,对他行一礼,唤一声“大将军”,神色恭敬,却比以往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疏离。
他也会绕到隔离区外围,远远看着苏芷穿着那身可笑的罩衫,戴着口罩,指挥着护理员们进行消毒、喂药,或者亲自俯身检查患者的伤口,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他从不靠近,只是沉默地看上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苏芷似乎也从未察觉他的到来,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那些亟待拯救的生命和那个顽固的毒素。
这种刻意的、泾渭分明的“和平”,让江蓠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他知道,那道命令只是将火山暂时封住,地下的熔岩仍在奔涌。凌霜的坚持与苏芷的执着,如同冰与火,根本无法相容。而他这个调解者,此刻却显得如此笨拙和……多余。
这日午后,忠戟一脸苦恼地找到了正在校场检视军械的江蓠。
“大将军,这事儿……末将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忠戟挠着头,瓮声瓮气地说。
“何事?”江蓠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弓弩上,语气平淡。
“就是……就是凌姑娘和苏姑娘那边。”忠戟叹了口气,“按您的吩咐,后勤这边对两边的需求都是尽量满足。可……可这两边要的东西,它……它打架啊!”
“说清楚。”
“凌姑娘那边,开具的防疫方子,需要大量的苍术、艾叶、雄黄,说是要熏蒸营房,驱邪避疫。这都是老方子,没问题。可苏姑娘那边,也需要大量的烈酒、醋,还有她指定要的几种矿石和木炭,说是要提纯什么……什么‘有效成分’,制作消毒水和吸附剂。这烈酒和醋倒也罢了,可那矿石和木炭,采买起来颇为费力,库存也有限。”
忠戟摊手,一脸无奈:“这还不算,凌姑娘要求所有水源都必须煮沸饮用,这需要大量的柴火。苏姑娘那边,实验和消毒也需要持续供应沸水,还有她那些古怪器皿的加热……这柴火的消耗,比以往多了三成不止!后勤的弟兄们都快跑断腿了!这……这到底是按古法来,还是按新法来?末将听谁的?”
江蓠放下弓弩,眉头微蹙。他料到两人会有摩擦,却没想到连后勤供应都成了问题。这看似是资源之争,实则仍是理念冲突的延伸。
“按需调配。”江蓠沉默片刻,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指令,“确保隔离区与主营区基本所需,不得延误。若有不足,优先保障……伤患救治。”他最终还是将天平稍稍偏向了正在与死神搏斗的隔离区,尽管这很可能引来凌霜更多的不满。
“是。”忠戟领命,脸上苦色未退,显然觉得这差事依旧难办。
忠戟刚走,老军医黄芪又求见。黄芪脸上带着忧色,行礼后道:“大将军,凌姑娘今日与老夫商议,认为苏姑娘在隔离区所用之外敷药粉,性极寒凉,虽能暂缓溃烂,但恐伤及伤员根本元气,提出应以温补调理之药内服相辅。然……然苏姑娘认为,毒素未清,贸然进补,恐助纣为虐,坚决反对。两人……争执不下,老夫实在……唉……”
江蓠揉了揉眉心。又是一个难题。凌霜考虑长远,注重根本;苏芷着眼当下,力求清除病源。谁对谁错?似乎都有道理,但在具体的伤患身上,却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伤患情况如何?”他问。
“时好时坏,因人而异。”黄芪据实以告,“用了苏姑娘之法的,有的溃烂确实控制住了,但也有人愈发虚弱;若按凌姑娘之法调理,有的精神稍振,但溃烂之处却未见明显好转……老夫行医多年,此等怪症,实属首见,亦难决断。”
江蓠沉默良久。他不懂医理,无法判断哪种方法更优。他只能看到,两个顶尖的医者,因理念不同,而在救治伤患的关键时刻产生了内耗。
“告诉她们,”江蓠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救治方案,可由你根据伤患具体情况权衡裁定,若有争议……再报我。”他将皮球又踢回给了经验丰富的黄芪,希望能借助他的威望暂时稳住局面。
“老夫……尽力而为。”黄芪躬身退下,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接连处理完这两桩“官司”,江蓠站在校场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关墙,心中那股无力感愈发深重。他能指挥千军万马,能布阵杀敌,却无法调和两个女子因医道理念而产生的分歧。这种无法用刀剑解决的矛盾,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晚些时候,他处理完军务,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凌霜所住的小院附近。院内灯火通明,隐约有药杵声传来。他驻足片刻,终是没有进去。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上的安抚或解释,在凌霜看来,都可能是一种偏袒。
他又转向伤兵营的方向,隔离区依旧亮着灯,苏芷的身影在帐篷布幔上投下一个忙碌的剪影。他同样没有上前。
他就这样沉默地站在暗处,如同一个孤独的哨兵,守护着这片土地,也守护着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他无法真正理解的冲突。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寂。
调解?他忽然觉得这个词有些可笑。在根深蒂固的理念和迫在眉睫的危机面前,他所谓的调解,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和稀泥罢了。
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维持住这脆弱的平衡,等待着某个契机,或者……某场更大的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