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栓事件,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在云霞关伤兵营中激起了剧烈的反响。主营区内,伤兵们私下议论纷纷,焦虑与不安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凌霜姑娘的法子固然稳妥,可眼看着李老栓的腿一日坏过一日,高烧不退,人也渐渐糊涂起来,时而呻吟,时而说着胡话,这“稳妥”二字,在日益逼近的死亡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隔离区那边,虽也时有伤亡,但苏姑娘那套“快刀斩乱麻”的法子,确实救回了不少原本被判了“死刑”的弟兄。两相比较,一些原本坚定支持凌霜、信奉传统医道的伤兵,心中也开始动摇。
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怀疑与恐慌,终于被一个直性子的火爆脾气管制不住了。这日傍晚,伤兵营的饭点上,几个围着饭桶打饭的士卒,看着碗里清汤寡水的菜粥,又想起营里近日压抑的气氛和李老栓的惨状,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他娘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仗要打,伤也好不利索!”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啐了一口,瓮声瓮气地抱怨。
“可不是嘛!李老栓那条腿,我看着是悬了……唉,多好个人……”
“要我说,凌姑娘的法子好是好,就是太慢!这伤兵营里,有几个能耗得起?”
“那你说咋办?去找苏姑娘?你没见李老栓去求了,凌姑娘没答应吗?”
“凭什么不答应?!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难道就因为凌姑娘是药王谷的,就得全听她的?苏姑娘能救命,为啥不能用她的法子?”
争吵声越来越大,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和参与。主营区和常去隔离区帮忙的士卒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凌姑娘那是正道!讲究的是根除病源,不留后患!苏姑娘那套,跟杀鸡取卵有啥区别?”
“屁的后患!命都快没了,还管后患?先活了再说!”
“就是!我看苏姑娘那白药粉就灵得很!比喝那些苦汤药管用多了!”
“你们懂个球!药性能乱来的吗?”
眼看争执就要升级成殴斗,闻讯赶来的忠戟一声怒吼,如同炸雷般镇住了场面:“都他娘的给老子住口!吃饱了撑的?有力气吵架,不如去校场多跑几圈!”
众人见是忠戟,这才悻悻然地散开,但彼此间眼神里的不服气却丝毫未减。
忠戟看着这群躁动不安的兵卒,又想起自己这些天在凌霜和苏芷之间受的夹板气,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他猛地一拍大腿,粗声粗气地嚷道:“他娘的!吵什么吵!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就知道了!”
他这话没头没脑,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忠戟却像是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妙计,兴奋地环视一圈,大声道:“两位姑娘不都是为了救人吗?法子不同,那就比比看嘛!找个差不多的伤号,一人治一个,看谁的法子好得快,看得谁的法子更管用!这不就结了?!也省得弟兄们在这里瞎猜疑,伤了和气!”
这个提议,简单,粗暴,却极其符合军营这帮糙汉子的思维逻辑。立刻就有不少人附和起来。
“对啊!比一比!”
“忠戟将军说得在理!”
“是真是假,比过就知道!”
这股由基层士卒自发掀起的、要求“比试”的声浪,很快便不可抑制地传扬开来,自然也传到了江蓠、凌霜和苏芷的耳中。
江蓠正在为北狄近期频繁的小股骚扰和黑水河毒素潜在的扩散风险而焦头烂额,听到忠戟禀报此事,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本能地觉得此法不妥,医道岂是儿戏?岂能如同比武一般分个高下?这无疑会进一步激化凌霜与苏芷之间的矛盾。然而,看着忠戟那一脸“这可是个好主意”的表情,以及营中日益明显的分歧和焦虑,他也意识到,若不给士卒们一个明确的“说法”,军心恐会更加浮动。
他沉默良久,最终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忠戟道:“此事……容本将考虑。” 他没有立刻否决,便已是某种程度的默许。
消息传到凌霜耳中时,她正在小院里对着那局残谱,指尖的白子久久未能落下。听闻士卒们竟欲将她与苏芷的医道之争,变为一场公开的“比试”,一股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她。她凌霜,药王谷当代最杰出的传人之一,竟要像一个江湖卖艺的郎中一般,与人当众比拼技艺?这简直是对药王谷千年声誉的亵渎!
然而,心底深处,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响起:这不正是一个机会吗?一个向所有人证明,她凌霜所秉持的,才是医之正道?一个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苏芷那套“邪门歪道”潜在风险的机会?公主的信仿佛在耳边回响:“寻其破绽,揭其短处”……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白子,指节泛白。清冷的眸子里,挣扎与决绝交替闪现。
而苏芷,则是在药房里听一个帮忙的护理员随口提起此事的。她正全神贯注地调整着蒸馏器的火候,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仿佛听到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闲话。在她看来,救治伤患是第一位,什么比试不比试的,纯属浪费时间。如果非要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让那些固执的人接受更有效的方法,那……比就比吧。她对自己的方法有信心。
三种不同的态度,在云霞关压抑的氛围中碰撞。
最终,在伤兵营几乎快要压不住的骚动和几位中级将领隐晦的进言下,江蓠权衡再三,不得不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分别召见了凌霜和苏芷。
面对凌霜,他的语气带着罕见的斟酌:“霜妹,营中流言,想必你也听闻。士卒们心绪不宁,于养伤、于军心皆是不利。此番……比试,虽不合规矩,但或可借此机会,安众人之心。你……意下如何?” 他没有用命令的口吻,而是带着商量的意味。
凌霜抬起眼帘,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微微屈膝,声音清越而疏离:“大将军既已决定,凌霜遵命便是。正好也可让众人知晓,何谓医之根本。”
面对苏芷,江蓠则直接了许多:“苏姑娘,营中欲让你与凌姑娘各展其能,救治伤患,以定纷争。你可愿意?”
苏芷放下手中的琉璃瓶,擦了擦额角的汗,回答得干脆利落:“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一,伤患需病情相近,且自愿参与;二,比试过程不得干扰我的治疗方案。”
她的要求合情合理,江蓠点头应允。
于是,一场由士卒起哄、将领推动、大将军默许的,关于两种截然不同医道理念的奇特“比试”,就在这战云密布的边关军营中,不可避免地拉开了帷幕。
消息正式传开,整个云霞关都为之骚动起来。无论是将领还是普通士卒,无论是支持凌霜“正道”的,还是佩服苏芷“奇效”的,都将目光投向了即将成为“战场”的伤兵营。
这场比试,已不仅仅关乎两个女子的医术高低,更关乎理念的正统,人心的向背,甚至隐隐牵动着边关未来的医疗格局。
冰与火的碰撞,即将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发出最耀眼,也最可能灼伤所有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