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9月27日的黄昏,林小曼几乎是拖着脚步回到南锣鼓巷的四合院,院门沉重的“吱呀”声在寂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身上还穿着歌舞团练功的湖蓝色练功服,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往日里顾盼生辉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焦灼的沉重。
“怎么了?”许愿放下笔,起身迎过去。
林小曼没说话,只是把手里攥得有些发皱的一张油印通知单塞到许愿手里,然后整个人像卸了力一样,重重地坐在旁边的榆木椅子上,端起许愿晾在桌上的半杯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许愿展开那张带着油墨味的纸:
紧急通知
为热烈庆祝国庆三十一周年,丰富广大一线工人精神文化生活,兹定于1980年10月1日上午9时,组织我团演职人员赴北京市炼焦化工厂进行慰问演出。演出地点:炼焦化工厂工人礼堂(露天搭建)。
演出要求:
1. 突出主旋律,展现新时代工人阶级昂扬风貌;
2. 节目形式力求新颖、热烈、接地气,能引起工人同志共鸣;
3. 时间紧,任务重,全体演职人员务必克服困难,全力以赴!
北京歌舞团革命委员会
1980年9月27日
通知下方,还用红笔潦草地加了一行小字:“小曼,你是骨干,务必拿出一个压得住场的新节目!独舞或新歌均可,要快!——团长
“团里今天下午紧急开会,”林小曼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练功服的衣角,“团长拍着桌子强调,这是政治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厂里那边,几千号人眼巴巴等着看新鲜好看的。可时间…太紧了!现扒现练一个新舞,根本来不及。老歌翻唱…工人们怕是要打瞌睡。” 她抬起头,望向许愿,那双总是灵动的杏眼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依赖和恳求,甚至带着点孤注一掷的意味,“许愿…帮帮我!再写一首歌!歌词要…要提气!要能唱到工人心坎里去!旋律要上口,要能让人跟着吼起来!”
许愿沉默了。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的轮廓。写歌?对于拥有后世记忆的他来说,旋律和词句或许就在脑海中盘旋。若此时再以“许愿”之名抛出一首注定会引发轰动的歌,尤其是在国庆节、在几千工人面前…后果难料。
林小曼看着丈夫沉默凝重的侧脸,眼中刚燃起的一点希冀之光,渐渐黯淡下去。她明白了。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手指抠着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低声说:“我…我明白。是我太着急了,谁也不能马上创作…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失落和自我责备。
许愿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走到妻子身边,温热的大手覆上她冰凉微颤的手背。
“别急。”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道,“歌,我写。
林小曼猛地抬头,眼中充满困惑。
许愿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团里上班。”
9月28日,清晨。北京歌舞团排练厅内,空气里弥漫着松香、汗水和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感。演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节目,脸上难掩焦虑。团长背着手在厅里踱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不时看看腕上的上海表。三天时间,要拿出一个镇得住几千炼焦工人的新节目,压力像山一样压在所有人心头。
林小曼领着许愿走进排练厅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许愿的身份在团里不是秘密,这位名作家突然出现在排练场,实在有些突兀。
“小曼,你竟然把许老师请来了”团长停下脚步,激动的看着许愿。
“团长,”林小曼深吸一口气,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许愿同志…他有些关于新节目的想法,想和大家交流一下。另外,可能需要王琴同志帮忙记录一下旋律。”
他点点头:“行!许愿同志,有什么想法尽管说!王琴,你配合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许愿身上。他走到排练厅中央,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光滑的木地板反射着顶灯的光。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排练厅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声。
许愿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积蓄某种力量,又像是在聆听只有他能听见的旋律。然后,他开口了。没有乐谱,没有乐器伴奏,只有他清朗而充满磁性的嗓音,带着一种深沉辽阔的情感,在安静的排练厅里流淌开来: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
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
歌词朴实无华,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某种情感的闸门。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口号,只有对脚下这片土地最具体、最深沉的眷恋——“高山”、“河流”、“炊烟”、“村落”、“车辙”,这些意象是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真切地烙印在每一个中国人的记忆里。旋律舒缓而深情,如同涓涓细流,浸润心田。
排练厅里落针可闻。演员们脸上的焦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屏息的专注和眼底渐渐涌起的温热。王琴握着铅笔的手停在五线谱本上方,忘了落下。团长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放了下来。
许愿的声音继续流淌,情感层层递进:
我最亲爱的祖国,我永远紧依着你的心窝
你用你那母亲的脉搏,和我诉说
“母亲的脉搏”——这个比喻,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所有人的心房。祖国,不再是冰冷的政治符号,而是有着温热心跳、能与之依偎、能听其诉说的母亲!那份深埋心底的对家园的赤子之情,被这朴素而伟大的比喻瞬间点燃!
歌声陡然变得昂扬,如同积蓄已久的江河奔涌而出:
我的祖国和我,像海和浪花一朵
浪是那海的赤子,海是那浪的依托
每当大海在微笑,我就是笑的漩涡
我分担着海的忧愁,分享海的欢乐
“海与浪花”、“分担忧愁”、“分享欢乐”——将个体与国家的关系,比喻成如此紧密、如此不可分割、如此同呼吸共命运的血肉联系!这不再是自上而下的歌颂,而是发自肺腑的、平等的、相依为命的深情告白!旋律也随之变得开阔、激越,充满了磅礴的力量感和深沉的归属感。
最后,歌声在最高亢处深情收束:
我最亲爱的祖国,你是大海永不干涸
永远给我,碧浪清波,心中的歌!
最后一句“心中的歌”余音袅袅,仿佛带着无尽的眷恋和祝福,在排练厅里回荡,然后缓缓沉入一片震撼的寂静之中。
许愿唱完了。他微微喘息着,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他站在排练厅中央,像一个刚刚完成了一场心灵仪式的歌者。
排练厅里,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看着他。演员们忘记了排练,伴奏们忘记了乐器,团长微张着嘴,忘了合上。角落里,王琴手中的铅笔“啪嗒”一声掉落在五线谱本上,她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许愿,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她的嘴唇微微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几秒钟的死寂后,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然爆发!
“好——!!!”团长第一个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激动和如释重负的狂喜,他用力地拍着巴掌,手掌拍得通红也浑然不觉。
“太棒了!!”
“我的天!这歌!这歌!”一个年轻的女演员激动得语无伦次,用力抓住旁边同伴的胳膊。
“听得我…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个老演员抹了把眼角,声音哽咽。
“海和浪花一朵…浪是海的赤子…说得太对了!”乐队的一个小伙子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歌词,眼神发亮。
排练厅瞬间沸腾了!掌声、喝彩声、惊叹声、激动的话语声如同汹涌的海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所有人都被这短短几分钟的歌声彻底征服了!它不仅是一首歌,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关于“新节目”的焦虑和迷茫,点燃了每个人心中那份最深沉、最滚烫的家国情怀!
王琴猛地站起身,甚至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她顾不上扶,几乎是冲到许愿面前,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只记了开头的五线谱本,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颤抖:“许愿同志!这歌!这歌叫什么名字?!快!快告诉我!我要把它记下来!一个音符都不能错!”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眼神炽热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林小曼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被激动人群包围的丈夫,看着他沉静面容下那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知道,他再次在无形的枷锁下,用另一种方式,点燃了火种。这首歌,必将如同燎原之火,在三天后的炼焦炉前,在数千名工人的心中,燃起惊雷!
许愿的目光穿过激动的人群,与妻子含泪带笑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回答了王琴的问题:
“这首歌,叫《我和我的祖国》。”
“我和我的祖国…”王琴喃喃重复着,眼神愈发晶亮,猛地低头,铅笔在五线谱上疯狂地舞动起来,仿佛要将这瞬间喷薄而出的情感和旋律,永远镌刻在纸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