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缠绵,不肯止歇,将京城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屋檐滴答,石板路湿滑反光,连空气都带着一股沉甸甸的潮湿寒意,仿佛连天地都在为这局中的险恶博弈而压抑低徊。
辛诚独立于书房的窗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落在了那座不起眼的皇室别院方向。沈青棠已如计划,带着那份精心炮制的“核心算法”踏入了虎穴,此刻,她正身处敌营,独自面对未知的险境。尽管计划周详,尽管相信她的能力,但那根牵念的弦,依旧在他心头紧绷着,与窗外单调的雨声共振,无法平息。
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扶住她时,感受到她因蛊毒发作而微微颤抖的触感。“同心蛊”……这恶毒的纽带,既是追踪的线索,也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下蛊者必须找到,不仅仅是为了破案,更是为了她。
时间在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书房内,只有炭火在盆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映照着他沉静而深邃的面容。他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计划的每一个细节,查漏补缺,模拟着对方可能做出的各种反应。赵思齐及其背后的“空心人”组织,绝非易与之辈,他们谨慎、多疑,且掌握着强大的资源和人脉。这份“投诚”的礼物,他们绝不会轻易吞下,必定会经过反复的验证和试探。
果然,在沈青棠“投诚”后的第二天下午,曹焱冒着细雨,再次秘密来访。他脱下沾满雨水的斗篷,脸色凝重,带来的消息印证了辛诚的预料。
“辛先生,你料事如神。”曹焱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与警惕,“别院那边有动静了。我们安插的暗哨回报,昨夜至今,有几批不同身份的人秘密进出,其中有精通数算的幕僚,也有……身上带着阴寒气息,不像中原路数的人物,疑似与南疆蛊术有关。”
辛诚眼神一凛:“果然引来了懂行的人。他们是在验证那份‘核心算法’的真伪,同时,也想确认青棠身上的‘同心蛊’状态。”
“不错。”曹焱点头,“沈姑娘目前安全,被安置在别院一处僻静厢房,看似礼遇,实则看守严密。我们的人无法靠近,只能从外围观察。不过,根据她之前约定的暗号信号,她表示初步取得了对方一定程度的‘信任’,至少,他们没有立刻对她不利。”
这算是个好消息,但辛诚并未放松。“信任是第一步,接触核心才是关键。他们验证算法需要时间,而验证过程中,那份伪造算法指向的‘错误结论’——那位与东厂高层关系匪浅的勋贵,应该也开始让他们心动了。”
曹焱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辛先生,你这一手祸水东引,着实……犀利。那位庆国公,可是个跋扈角色,与厂督大人也有些香火情分。若真被坐实了罪名,只怕朝堂又要掀起一阵风波。”
“乱,才能让真正的大鱼受惊,才能让他露出破绽。”辛诚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曹档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顾忌太多,我们永远只能被对手牵着鼻子走。况且,庆国公是否全然无辜,也未可知。他麾下商队往来南疆,与那些淘汰军械的流向,未必没有一丝关联。我们只是提供了一个‘可能’,最终如何判断,取决于‘空心人’自己的野心和贪欲。”
曹焱沉默片刻,苦笑一声:“罢了,既然已上了辛先生的船,自然要同舟共济。我会加派人手,盯紧庆国公府和别院两边的动静。只是……沈姑娘身处险地,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这一点,正是辛诚最担忧的。他沉吟道:“我们不能被动等待。需要再给他们加一把火,推他们一把,让他们更快地接纳青棠,或者,让那真正的‘空心人’觉得,必须亲自出面来处理这个‘意外收获’。”
“加火?如何加?”
辛诚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纸,快速写下一行字,装入一个普通的信封,递给曹焱:“请曹档头想办法,让这封信‘自然’地落到赵思齐或者他心腹的手中。不必通过我们的人,可以假借市井流言,或者利用他们内部可能存在的其他眼线。”
曹焱接过信封,并未拆看,只是问道:“里面是?”
“一则简单的预警。”辛诚目光幽深,“就写‘东厂已留意庆国公府异动,疑与账簿案有关,不日或将彻查’。消息半真半假,但足以让他们紧张。为了尽快利用青棠带来的‘成果’构陷庆国公,打乱东厂步骤,他们必须加快节奏,也就更容易露出马脚,或者,启用更核心的渠道。”
曹焱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赞道:“妙!如此一来,他们验证算法的时间会被压缩,对沈姑娘的依赖会加深,而且,为了确保构陷成功,很可能需要动用更高级别的力量来协调运作。”他将信封小心收好,“我这就去安排。”
曹焱离去后,书房再次恢复了寂静。辛诚坐回椅中,闭上双眼,并非休息,而是再次进入了“无想心域”。这一次,他不再推演全局,而是将心神全部聚焦于沈青棠身上,想象着她此刻可能面临的处境,可能遇到的盘问,可能感受到的蛊毒牵引……他要确保,自己为她设计的每一步应对,都尽可能完美,尽可能保护她的安全。
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仿佛变成了计时的沙漏,每一滴都在催促着。
……
与此同时,那座皇室别院的僻静厢房内。
沈青棠倚窗而坐,看似在观赏院中雨打芭蕉的景致,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处于高度警觉的状态。房间布置雅致,熏香袅袅,但门外隐约传来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窗外经过精心伪装的巡逻哨位,都清晰地表明这里是一座华丽的牢笼。
她被“请”到这里已经一天一夜。期间,经历了数轮不同人物的“拜访”。有文质彬彬的学者,拿着那份伪造的“核心算法”与她探讨星图密文的细节,问题刁钻而专业;有眼神锐利的武者,看似随意闲聊,实则不断试探她的武功路数、出身来历;还有一位浑身笼罩在灰色斗篷里,几乎不露面容的神秘人,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但她能感觉到,一股阴寒的精神力在自己身上扫过,重点感知着她体内“同心蛊”的状态。
每一次应对,她都如履薄冰。凭借辛诚事先准备的详尽说辞,以及她自身“夜不收”历练出的沉稳和心理素质,她成功地扛过了这些试探。她扮演着一个因蛊毒折磨、身份暴露而对辛诚心生怨怼,又急于寻找解药和靠山的脆弱女子,偶尔流露出对辛诚推演能力的了解和不屑,恰到好处地“证实”了那份算法的“真实性”。
尤其是当那位灰袍人出现时,她体内的“同心蛊”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悸动,仿佛遇到了同源的存在,既感到亲切,又带着本能的排斥和恐惧。她强忍着不适,表现出被蛊毒折磨的痛苦和对解药的渴望,甚至“不经意”地询问灰袍人是否有缓解之法。灰袍人并未回答,只是那审视的目光,似乎缓和了一丝。
她知道,初步的信任,正在艰难地建立。
就在刚才,送晚膳的仆役退下后,她在碗碟底下,发现了一个新的、极其隐晦的暗号——那是辛诚与曹焱约定的,表示“火上浇油”之计已发动的信号。
沈青棠心中一动,知道关键时刻即将来临。她慢慢用完膳食,故意将筷子碰落在地,俯身去捡时,指尖迅速在桌腿内侧划下了一个表示“已收到,准备就绪”的回应记号。
果然,入夜后不久,厢房的门被再次推开。这次来的,不是之前的试探者,而是赵思齐那位引她入彀的门生,以及一位面容冷峻、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文士。那文士身着便服,但气度不凡,行走间自带一股久居人上的威势,绝非普通幕僚。
“沈姑娘,”门生依旧客气,但语气中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郑重,“这位是齐先生,主上身边得用之人。有些关于算法后续运用,以及姑娘未来安置的问题,想与姑娘详谈。”
沈青棠心中凛然,知道正主来了,或者说,是更接近核心的人物出现了。她站起身,微微颔首,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期待与不安:“齐先生。”
齐先生目光如电,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看清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沈姑娘提供的算法,我已看过。”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确实精妙,直指要害。辛诚能推演到这一步,不愧是被……某些人看重的人物。可惜,他过于固执,不懂变通,终非成事之器。”
沈青棠低下头,掩去眼中的神色,顺着他的话,语带一丝怨怼道:“他心中只有他的‘诚’道,何曾真正在意过身边人的死活?我如今只想解了这蛊毒,寻个安身立命之所。”
齐先生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微微颔首:“姑娘能迷途知返,是明智之举。你身上的‘同心蛊’,乃我门中秘术,解药固然难得,但并非毫无希望。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盯着她,“若要得到解药,并获得主上的庇护,姑娘还需再立一功。”
“请先生明示。”沈青棠抬起头,眼中恰到好处地混合着渴望与决然。
齐先生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摊在桌上。上面赫然是庆国公府的部分人员名单、产业分布以及近期的一些往来文书副本。
“根据姑娘带来的算法推演,以及我们掌握的其他信息,基本可以确定,庆国公便是这‘幽灵账簿’一案真正的幕后元凶,意图搅乱朝纲,嫁祸忠良。”齐先生义正辞严,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然而,庆老贼势大根深,与宫内、东厂皆有勾连,寻常证据难以撼动。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能直接指向他核心罪证的线索。”
他指向卷宗上的几处标记:“这几处,是庆国公私下经营,可能与南疆蛊毒、雷火机关兽部件走私有关的秘密据点。我们需要确切的内部布局、守卫情况,以及关键的账目或物证存放地点。东厂那边,我们已得到密报,他们似乎也有所察觉,准备动手。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拿到铁证!”
沈青棠心中冷笑,对方果然上钩了,而且因为辛诚那封信的“预警”,变得如此急切。她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齐先生,我……我虽有些身手,但庆国公府守卫森严,这些机密信息,我如何能得知?”
“姑娘不必亲自涉险。”齐先生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我们自有内应可以提供部分信息。但内应身份敏感,无法传递太过具体的物证。我们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且能力出众的生面孔,去与内应接头,核实信息,并在必要时,协助内应取出最关键的那部分物证。”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沈青棠:“姑娘曾是‘夜不收’,精于潜伏、刺探、接头,此事,非你莫属。只要你完成此次任务,拿到足以扳倒庆老贼的铁证,你便是首功!届时,不仅解药双手奉上,主上更会许你荣华富贵,乃至在未来的新秩序中,占有一席之地。”
图穷匕见。
对方不仅想利用算法构陷,还想利用她“夜不收”的技能去落实“罪证”,甚至可能想在事成之后,将她作为替罪羊抛出去,或者彻底控制起来。心思不可谓不毒辣。
沈青棠心脏微微加速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终于接触到了更实质性的行动,这意味着,她有机会接触到更核心的机密,甚至可能找到下蛊者的真身。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豁出去的决绝,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为了解药,也为了……报仇(意指对辛诚的‘怨恨’)!请先生安排!”
齐先生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似乎没有发现任何破绽,终于露出了较为真诚的笑容:“很好!沈姑娘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具体接头时间、地点和暗号,稍后会有人送来。此事关乎重大,望姑娘谨慎行事,一举功成!”
送走齐先生和那门生,厢房内再次只剩下沈青棠一人。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未停的夜雨,手指轻轻拂过窗棂上冰凉的雨水。
计划,正在向着辛诚预设的方向发展。对方已经吞下了诱饵,并且迫不及待地想要利用她这把“刀”。接下来,就是与敌人派出的“内应”接头的时刻了。那将是危险的一步,也是获取信任、深入核心的关键一步。
她轻轻按了按胸口,感受着那因接近同源蛊力而愈发清晰的悸动。下蛊者,一定就在附近,或许,就是那个灰袍人,或许,隐藏在更深处。
“等着吧,”她在心中默念,既是对那隐藏的敌人,也是对远方那个以“诚”布局的男人,“这场戏,才刚刚进入高潮。”
雨夜更深,阴谋的网正在收紧,而执网者与破网者,都在暗影中,悄然移动着手中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