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前夜,林府如铁笼。
高墙之内,灯笼一盏未点,唯有祠堂檐角悬着三盏白纸风灯,在无风的夜里诡异地轻晃。
林二老爷一声令下,二十名家丁手持棍棒,将宗祠围得水泄不通。
石阶之上,一道纤瘦身影静立如雪,素衣未饰,发丝用一根旧银簪绾住——林晚昭来了。
她没有争辩,也没有怒斥。
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株生在废墟里的晚香玉,冷月照影,幽幽不语。
门内,是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门外,是她被剥夺了十七年的身份。
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晚昭,藏好你的耳朵。”可如今,她不再想藏了。
她低头,掌心横过一柄薄刃小匕,刀锋微动,血珠滚落,滴在脚前三张黄表纸上。
纸面吸血如墨,字迹竟自行浮现,蜿蜒如蛇行——
“井婢红菱,死于子时三刻,王氏授意投井。”
“徐文柏,账册焚于东厢夹壁,裴昭灭口。”
“沈御史,北境八百将士,命丧假汛图。”
每一道血字成形,林晚昭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异能反噬如针扎骨髓,耳中已有无数亡魂低语,潮水般涌来。
但她咬牙撑住,指尖紧扣纸角,仿佛握住的是母亲沉入黑暗前最后一声呼唤。
“娘……”她闭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一次,换我为你说话。”
忽而风起,却只绕她身侧三尺,不散不进。
一道苍老脚步声由远及近,陆九音拄着乌木杖缓步而来。
他已年过七旬,白发如霜,背上斜挂一具断弦古琴。
他默默解下贴身包裹的一方残页,按在林晚昭背心。
《冥音谱》残卷。
“以血为墨,以魂为证。”老琴师声音沙哑如秋叶摩擦,“但问天三声——第一声为母,第二声为冤者,第三声为天下不得言之人。”
林晚昭睁眼,眸中已无惧意,唯有一片清明决绝。
她拾起血笺,走向祠堂大门。
“站住!”林二老爷在廊下怒喝,“贱婢也敢擅闯宗祠?来人,把她给我打出去!”
家丁逼近,棍棒高举。
就在此刻,宗祠老祭司推开沉重木门,盲眼仰望夜空,枯手缓缓抬起。
“祖宗在上,若有冤魂来告,老朽不拦。”
一句话,如钟震耳。
家丁僵在原地,林二老爷面色骤变,却不敢造次。
在这林家百年香火之地,祭司之言,重过家主之令。
林晚昭踏步入内。
香炉冷寂,牌位森然。
她将三张血笺投入炉中。
火光乍起,非红非橙,竟是幽蓝之色,焰心扭曲如人形,升腾之际,整座祠堂温度骤降。
刹那间——
风停。
烛灭。
百步之内,所有含冤而逝之魂自地底浮出。
井婢红菱的身影浮现在嫡母林氏的牌位之后,湿发滴水,双目空洞:“小姐……我亲眼看见王氏推我入井,她说……留着你知道得太多……”
族老徐文柏的魂影在族谱牌前晃动,手中紧握一卷残册:“账本……烧了……可我记得……裴昭拿走军饷,说是修河,实则通敌北境……沈御史查到一半,就被毒死在回京路上……”
更深的地下,一股沉重怨念如潮水奔涌。
北境阵亡将士之魂集体浮现,铠甲残破,血染战袍,齐声低吼,声震屋梁——
“裴昭卖我等性命!八百人葬身雪谷,只为他贪墨军资、伪造汛图!”
林晚昭跪在香炉前,冷汗浸透素衣,七窍有血丝渗出。
她知道,这是强行召引百魂的代价。
她的耳朵像被千针穿刺,脑海中炸开无数哭喊与控诉,可她不能倒。
不能闭嘴。
沈知远此刻正立于礼部档案房深处,手中握着那册泛黄残卷,指尖微微发颤。
灰尘落满书脊,唯有半行字清晰可见:“北境军饷……裴昭……修河银两,实拨不足三成。”
他翻到最后一页,赫然发现一页烧焦的边角,残留数字与徐文柏死前账本完全一致。
证据链闭合。
他将账册交给等候在外的周玄,声音低沉:“若明日她失败,这些便是最后火种。”
周玄凝视他:“你信她真能唤魂作证?”
“我不信鬼神。”沈知远望向窗外沉沉夜色,眸光如刃,“但我信林晚昭听见的,从来不是幻觉。”
而此刻,祠堂之内,亡魂环绕,牌位微颤。
林晚昭缓缓起身,血泪自眼角滑落。
她知道,这一夜之后,她再不是那个任人践踏的庶女。
她是执灯者,是亡者之口,是真相本身。
忽然,一阵细微的琴音自祠堂角落响起。
是春祭乐师,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内,坐在角落抚琴。
可他的手并未拨弦,琴弦却自行震颤,发出不成调的哀音。
老人猛地睁眼,脸色惨白,颤抖着看向那具古琴——
第一根弦,无声崩断。(续)
琴弦崩断的刹那,仿佛天地间裂开一道无声的缝隙。
春祭乐师枯瘦的手仍悬在断弦之上,指尖微微抽搐,浑浊的眼中倒映着幽蓝火焰。
他嘴唇颤抖,声音像是从地底挤出来的:“不是我……不是我弹的……可它自己在响……有鬼在和声……”
那断弦余音未绝,第二根弦竟无风自颤,嗡鸣如泣,旋即“铮”然断裂!
满堂官员早已面无人色。
有人踉跄后退,撞翻了供桌;有人双膝一软,扑通跪地,额头磕在青砖上咚咚作响。
礼部侍郎手握玉笏,指节发白,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半个字。
这哪里是祭礼?
分明是阴司开庭,亡魂列堂!
唯有御前监察使李怀恩立于阶下,玄袍如墨,面容冷峻如铁铸。
他不动,不语,只一双鹰目死死盯着香炉中翻腾的蓝焰,以及那在火焰中若隐若现的百魂身影。
突然——
北境将士之魂齐声怒吼,声浪如铁骑踏雪,滚滚压来:“裴昭有罪!贪墨军资,伪造汛图,陷我八百忠魂于死地!”
牌位震动,林家列祖列宗的灵位竟齐齐前倾三分,香炉轰然倾倒,灰烬飞散如雪。
李怀恩瞳孔骤缩,猛地抽出腰间令旗,厉喝:“抄!一字不漏,凡今日所闻,无论鬼神之语、异象之言,尽数录下!副本三份,一份入御档,两份封缄直呈圣上!违令者,斩!”
他声如雷霆,震慑全场。
血笺抄录人小吏跪伏在地,手中狼毫抖得几乎握不住。
他蘸墨提笔,颤抖着记录那不可信、不可传、不可言的亡魂证词。
墨迹未干,冷汗已滴落纸上,晕开一片灰黑。
可就在众人惊惧回避之时,他悄然将第二份抄本卷成细筒,用袖中油纸裹紧,猛地塞入贴身夹层。
他知道——若这份东西落入裴党之手,明日京都便再无他容身之地。
但他更知道,若今日无人留下火种,大宁的天,就真的黑透了。
祠堂中央,林晚昭立于魂海深处,素衣猎猎,七窍渗血,却未倒下。
她的异能全开,感知如网,蔓延出林府高墙,穿街过巷,直抵京都每一寸被掩埋的冤土——
她听见井底淤泥中婢女临死前的呜咽:“……小姐救我……”
她听见刑部大牢深处,一名老狱卒梦中喃喃:“沈御史……那封信……烧不得……”
她听见北境雪谷风雪里,八百将士临终前最后一声呼喊:“娘……我想回家……”
“娘……”她唇间溢出血沫,声音轻得像风,“我听见了……整个京都的哭声。”
话音未落,眼前一黑,身体如断线纸鸢般向后倒去。
“晚昭!”一声低喝撕破阴寒。
沈知远撞开祠堂大门,长衫沾雪,发丝凌乱。
他冲入魂影之间,不顾亡魂低语、蓝焰灼身,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她的体温低得吓人,唇色青紫,鼻下血线蜿蜒如蛛网。
陆九音缓步上前,看着昏迷的林晚昭,他轻轻抚过她额角,低叹:“听魂者,终以魂偿。她听见了太多不该听的,也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这一劫,躲不过。”
老琴师抬头望天,断弦古琴静静躺在供桌边缘,第三根弦,正缓缓泛起血色微光。
三日后,林府偏院。
窗外春雨淅沥,檐下铁马轻响,可林晚昭的世界,已是一片死寂。
她睁眼醒来,意识尚在,耳中却只有持续不断的嗡鸣,如万针搅脑。
窗外鸟鸣、婢女低语、风吹竹叶……一切活人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红绡守在床前,见她睁眼,眼中一亮,连忙取来纸笔,写下:“你已失聪三日。”
字迹工整,力透纸背。
林晚昭静静看着那行字,许久,嘴角竟缓缓扬起。
她接过笔,手腕微颤,却一笔一划写得极稳:
“可我听见了更重要的声音。”
她眸光清亮,似有星火燃于深潭。
那不是错觉——就在方才,她虽听不见红绡的脚步声,却“听”到了她心底的担忧:“小姐若再不醒,我便拼死也要去国子监报信。”
不是耳朵听见的。
是心,直接感知到了执念。
就在这时,宫中急报飞至。
太监捧旨而来,声音尖利:“圣上有旨!北境军饷案即刻彻查,裴昭下狱候审,三司会审,七日内结案!”
消息一出,满府震动。
可沈知远带来的,却是另一重寒意。
他坐在她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目光如铁:“裴昭虽入狱,其党羽已在反扑。御史台三日内连上七道弹章,称你‘以妖术惑众,蛊乱宗庙’,奏请‘焚其书、毁其骨,以正纲常’。”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他们怕了,晚昭。因为你说了他们最不敢听的话——你让死人开口,让权贵无处遁形。”
林晚昭静静听着,虽听不清言语,却从他紧绷的下颌、微颤的指尖,读懂了所有。
她低头,提笔再写:
“死人若不能开口,活人便永远装聋。”
沈知远怔住,随即苦笑,眼底却燃起更深的敬意。
夜深人静,红绡吹灭烛火,悄然退下。
林晚昭独卧床榻,双耳虽聋,心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忽然——
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意念,如细针般刺入脑海:
“小姐……我是红菱……我在井底等了七年……谢谢你让我说出真相……”
不是声音。
是执念,直接映入神识。
她猛地睁眼,瞳孔微缩。
窗外雨声依旧,屋内寂静如渊。
可她知道——
有些东西,正在改变。
她缓缓抬手,在黑暗中轻轻抚过纸面,指尖微动,似在无声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