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感官世界里，一缕若有若无的哭音，如蛛丝般缠上了林晚昭的心神。
那不再是亡者无休无止的混沌嘶吼，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执念。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他们说要烧了账本……烧了就没人知道了……”
哭声极细，却锐利如针，刺破了林晚昭周身的静谧。
眼前幻光一闪，一幅画面遽然迸现：一个穿着户部低阶官吏服饰的男子，脸上满是惊恐与绝望，被两个黑影死死捂住嘴，奋力挣扎着推向一口幽深的枯井。
他袖口滑落，半角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账册纸页，在月光下惨白如纸钱。
画面倏然消散。
林晚昭猛地睁开眼，瞳孔中还残留着那小吏临死前的恐惧。
她没有丝毫犹豫，抓过案上笔墨，手腕疾走，一行字力透纸背：“沈知远，速查户部新调账房赵成，今夜子时，后巷枯井，有人灭口！”
墨迹未干，信笺已被她塞入特制的信鸽脚管，拍翼飞入沉沉夜色。
沈知远收到密信时，心头一凛。
林晚昭的示警，从无虚发。
他不敢耽搁，立刻持金牌令箭，绕过繁琐的兵部流程，直奔巡城司找到了指挥使李怀恩。
李怀恩是皇帝心腹，为人刚正不阿，对燕王余党深恶痛绝。
一听事关户部与灭口，他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二话不说，亲率一队最精锐的甲士，如幽灵般潜入户部后巷。
三更梆子声刚落，夜色浓得化不开。
两条黑影果然拖着一个不断扭动的麻袋，鬼祟地出现在枯井旁。
他们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勾当。
“快点！侍郎大人还在等消息！”其中一人低声催促。
就在他们合力将麻袋扛上井沿，准备推下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巡城司办案，鼠辈休走！”
火把骤然亮起，将后巷照得如同白昼。
数十名甲士手持环首刀，自暗处涌出，瞬间将两人包围。
黑衣人见状大惊，弃了麻袋便想突围，却被李怀恩一脚踹翻在地，死死按住。
麻袋被割开，里面正是被堵住嘴、吓得浑身筛糠的小吏赵成。
他重见天日，死里逃生，当即崩溃地跪倒在地，对着李怀恩磕头如捣蒜，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半角被汗水浸透的账册残卷。
“大人！是户部侍郎徐崇文！是他……是他要杀我灭口！”赵成泣不成声地供述，“北境军饷案最后的证据，那三卷关键账册，就在他府中的地窖里！他今夜就要全部烧毁，永绝后患！”
周玄接过那残卷，仔细查验上面的印信与笔迹，凝重地点头：“大人，是真的。”
消息传回，林晚昭眼中寒芒一闪。
人救下了，但徐崇文位高权重，仅凭一个受惊小吏的攀咬和半角残卷，根本无法将他定罪。
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脱身，甚至反咬一口。
必须让他，在全京城面前，无所遁形。
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
她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递给周玄：“去国子监钟楼，按我说的，布下‘魂引阵’。”
周玄接过一看，瞳孔微缩。
林晚昭的声音清冷而坚定：“我要让全城的人都听见——死人敲响的钟声。”
子时，万籁俱寂。
国子监的巨大铜钟，百年未曾自行鸣响，却在今夜，毫无征兆地发出了第一声沉闷的轰鸣。
“当——”
声音悠长，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瞬间穿透了京城每一个紧闭的门窗，钻入每一个熟睡或假寐之人的耳中。
无数人从梦中惊醒，骇然地望向国子监的方向。
“当——当——”
又是两声长鸣，接踵而至。
紧接着，是两声短促而急迫的钟响。
“铛！铛！”
三长两短，如泣如诉，仿佛冤魂在叩问苍天。
就在第五声钟响落下的瞬间，钟楼之上，贴在铜钟内壁的一张符纸，无火自燃。
那是林晚昭以断音匣残片的粉末为引，以红绡曾佩戴的那只、沾染过强烈执念的玉镯为媒，将赵成被推向枯井前那“濒死一瞬”的恐惧与执念，尽数录入的符箓。
阵法催动，执念化形。
只见钟楼上方的夜空中，一团淡薄的青烟袅袅升起，竟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幻影——正是小吏赵成的模样！
他面容扭曲，满是死前的惊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整座京城发出了穿透神魂的嘶喊：“徐崇文！烧账！在……地窖——！”
声音落下，幻影如烟花般炸开，消散于无形。
整个京城，彻夜无眠。
次日早朝，钟声异象与“亡魂索命”的传言已如瘟疫般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文武百官交头接耳，神色各异。
李怀恩手持笏板，慨然出列，将昨夜截人、获救、得证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地奏报，并高举那份账册残卷：“陛下，昨夜亡魂鸣冤，天地震动！臣恳请立刻查封户部侍郎徐崇文府邸，彻查地窖，为北境冤死的将士，为险些丧命的忠良，讨一个公道！”
“一派胡言！”徐崇文猛地站出，面色涨红，厉声怒斥，“李怀恩，你竟用此等妖言惑众的鬼神之说，来构陷朝廷命官！简直荒唐至极！”
他义正辞严，似乎占尽了道理。
然而，当他抬头看向龙椅时，却见皇帝周承渊的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周承渊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冰冷：“昨夜，朕也听见了钟声。”
此言一出，满朝皆寂。
徐崇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皇帝的目光如刀，剐过他惨白的脸：“传朕旨意，即刻查封户部，封锁徐崇文府邸地窖！由李怀恩亲自督办，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地窖被层层掘开，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一口巨大的铜鼎内，无数账册正在焚烧，火苗虽已微弱，但仍未熄灭。
而在铜鼎旁边的草席下，赫然还藏着三具早已冰冷的尸体，仵作初步辨认，皆是户部中曾参与过北境军饷转运的低阶吏员。
人证物证俱在，徐崇文罪无可赦。
林晚昭在周玄的护卫下，也亲临了现场。
她没有看那些尸体，而是缓缓走到铜鼎边，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些尚有余温的账册残烬。
刹那间，又一幅预知画面在她脑中闪现。
那是一个死去的吏员，在被捂住口鼻窒息前的最后一刻，他惊恐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凶手腰间的一枚玉佩。
那玉佩质地上乘，光华内敛，但在他视线模糊的最后瞬间，他清楚地看见，玉佩的背面，用古篆雕刻着一个极其隐晦的“燕”字暗纹。
而佩戴这枚玉佩的人，正是户部侍郎，徐崇文。
林晚昭将这个细节低声告知了李怀恩。
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徐崇文的心理防线，成为他勾结燕王余党的铁证。
当夜，林晚昭独自立于国子监钟楼之顶，俯瞰着脚下这座灯火通明的城池。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沈知远悄然走到她身后，声音低沉而有力：“你听见了吗？今夜，京中再无人敢紧闭门窗。”
她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点了点头：“活人可以装睡，没关系——死人会替我敲钟。”
她闭上双眼，放开感知。
这一次，不再是单个的哭嚎，而是以她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无数或强或弱、即将含冤而逝者的执念，如夜空中的星火，在她感知的世界里，次第闪烁。
太多了……多到让她心头发沉。
她睁开眼，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白的纸笺，就着栏杆上的月光，提笔写下一行字。
“娘，灯已亮，路还长。”
而在皇宫的最深处，皇帝周承渊独自坐在御书房，看着案上由李怀恩新呈上来的、从徐崇文处审出的“余党名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朕原以为，斩了燕王，就清了这满朝的鬼。可现在才懂得——鬼不在宫里，鬼在那些……装作听不见的人心里。”
钟声虽已落，但那穿透魂魄的余音，似乎并未就此散去。
它像一把钥匙，悄无声息地，为这座古老的都城，打开了一扇看不见的门。
门后，是无数双眼睛，正在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刚刚被惊醒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