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林晚昭又折回了后园。
沈知远跟在她身后,见她站在老槐树下,盯着那道渗血的爪痕看了半刻,忽然蹲下身,指尖抠进冻得硬邦邦的雪壳。
“晚昭?”他要去拉她,却被她反手攥住手腕。
她的手冷得像块冰,眼底却烧着团火:“昨夜祖祠愿火灭时,我听见地底下有指甲刮棺材板的动静。”
沈知远的眉峰微挑。
他见过她听魂时的模样——眼尾泛红,睫毛轻颤,像株在风里抖的芦苇,可此刻她蹲在雪地里,指甲缝渗出血珠,倒像株破岩而出的竹。
冻土碎成冰碴子飞起来时,首先露出的是半枚青铜角。
林晚昭屏住呼吸,用帕子裹住指尖,慢慢抠开积雪——整具匣子呈现在两人眼前,匣面烙着“北境十年·质子归骨”八个阴文,边角有火烧过的焦痕,却奇异地没沾半片雪。
“十年前北境送过三具骨匣。”沈知远记得林府账册里记过这事儿,当时王氏说是“战死者遗骨”,直接锁进了地窖。
他蹲下来,见林晚昭正从匣中捧出一截指骨——焦黑如炭,骨节微弯,竟像生前紧握着什么。
“昭。”林晚昭轻声念出骨面上的刻痕。
那字深如刀凿,笔画间还凝着暗红,“我乳名是昭,可林家人取名从不用单字......”
“三叔名’林曜‘。”沈知远用帕子托住指骨,借晨光细看,“族谱里长房男丁都是’日‘字旁,女眷用’月‘字旁。
这’昭‘字,既非男名,也非女名。“
林晚昭的指尖在骨面上轻轻一叩。
她听见了——很轻,像片雪花落进古井,是呜咽声。
“去把当年送骨的信使找来。”她站起身,真钥在袖中发烫,“王氏说骨匣是北境守将所赠,可这骨......”她捏紧指骨,“在喊我的名字。”
信使是被林府家丁架着来的。
他裹着件露棉絮的老羊皮袄,膝盖刚触到青石板就重重磕了个头,额角沾着雪水:“小的十年前在北境军做驿卒,专押质子骨匣!
那年风雪封了雁门关,三具匣子混着商队运的,小的真没开验过......“
林晚昭盯着他脚边的影子。
雪光里,那影子边缘浮着层血雾,隐约有只青灰色的手,正掐着信使的后颈。
“铁牌。”她突然开口。
信使浑身一震,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块黑铁牌,上刻“骨不离匣,名不落册”八个字,“北境规矩,无名无姓的骨殖不能立碑,怕魂儿迷了路......”他声音越来越低,“可小的听说,无名骨入了京......”
“魂不得归祠。”林晚昭替他说完。
信使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惊恐——这是他押运前,老驿丞咬着他耳朵说的忌讳,眼前这姑娘怎会知道?
她没再问。指骨在袖中灼得慌,她得回祖祠。
供桌上的无名碑在抖。
那是块半人高的青石碑,碑面光溜溜的,本是给林家未记名的妾室、早夭的孩子立的。
此刻碑身震得供果直往下掉,归名守碑童从神龛后头爬出来时,正接住颗滚落的枣子。
这孩子他见过——林府每月初一请他来刻碑,总蹲在角落,用炭笔在地上划拉,从不开口。
此刻他沾着泥的小手攥着炭笔,在青石板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字:“有骨......在哭......它想说话。”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捶了捶心口,比划着“听这里”。
林晚昭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能听见亡魂说话的耳朵是把刀,可还有种眼睛......”她蹲下来,与守碑童平视。
孩子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口盛着星子的井。
“你能看见碑里的魂。”她轻声说。
守碑童重重点头,炭笔在地上画出火焰形状——那是祖祠愿火的模样。
夜漏至三更时,祖祠的门闩“咔嗒”一声落了。
林晚昭解开发髻,用银簪挑亮烛芯。
供桌上摆着焦黑指骨,守碑童蜷在香案下,怀里抱着块碎瓷片——他说这能引碑魂。
她咬破指尖,血珠坠在骨节凹陷处时,祠堂里的烛火突然全灭了。
寒气从喉管倒灌进来。
林晚昭咬着牙,看着指骨表面浮出层白雾,渐渐凝成人形——是个穿玄色锦袍的男子,眉峰如刃,腰间挂着林家的玄铁令牌。
“我不是叛徒!”男子的声音像破风的刀,震得供桌嗡嗡作响,“我是回来揭伪的!
王氏那毒妇......“他身后突然涌出大片雪色,一个戴铁面的侍卫亡魂从雪雾里冲出来,手中长刀砍向无形的敌人,”公子先走!
末将断后!“
林晚昭的舌根突然剧痛,像被人用刀割开。
她伸手去抓那道残影,却只触到满手冰渣。
等烛火重新亮起时,守碑童正举着半页残谱——纸边有火烧过的焦痕,只余一行字:“林......照......长房嫡次......”
“晚昭!”
沈知远的声音撞开祠堂门。
他喘着气,手里攥着张泛黄的路线图,“信使跑了,我在他包袱里翻到这个——”他展开图,指尖点在一处红点上,“换骨岭。
旁注写着’双生换命,血替无声‘。“
林晚昭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望着残谱上的“照”字,又看向路线图上的红点,忽然听见守碑童扯她的衣袖。
孩子指着祠堂外的方向,炭笔在她掌心划了两个字:“书阁”。
藏书阁的方向,此刻正飘着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林晚昭摸向袖中的真钥。
她听见了——更深处的地底下,有更多指甲在刮棺材板,有更多声音在喊:“还我名字。”而藏书阁的方向,传来纸张碎裂的轻响,像有人正把什么秘密,烧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