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沫子扑在睫毛上,林晚昭尝到了铁锈味——是方才咳在狐裘领子里的血,被冷风冻成了冰碴。
沈知远的脊背抵着她的额角,每一步都踩得极慢,雪地里的脚印叠着脚印,像两尾挣扎着往光里游的鱼。
“义坊到了。”他的声音裹着白雾,在她耳畔散成碎星。
林晚昭抬头,看见半块歪斜的木牌在风里晃,“济生堂”三个字被雪糊了半边。
门内漏出昏黄的光,映得门阶上的盲童像尊玉人——那孩子正跪在地上,面前铺着块油布,上面零散的烛灰在他指尖下跳着舞。
“阿昭。”沈知远放轻动作,将她扶到门槛边。
她的后颈又疼了,冰魄的裂纹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有根细针在扎太阳穴。
可盲童忽然抬起头,空洞的眼窝对着她,嘴角扯出个笑:“姑娘来了。
灰在等你。“
他的指尖重新按进烛灰里,油布上的炭末竟随着他的动作流动起来,像被风吹动的河。
林晚昭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耳边放大,盲童的指节抖得厉害,指甲缝里全是黑灰:“雪......很厚,没过马蹄。
有辆木车,吱呀吱呀......“他突然顿住,喉结滚动,”车上有个孩子,他在喊‘哥’,声音像被雪冻住了,哑哑的。
可车上的人......“盲童的肩膀开始抽搐,”他没回头,没回头!“
林晚昭的手不受控制地按上心口。
她想起前夜里听见的哭声,想起守碑童炭迹里那个被涂掉的“林曜”——原来林映当年喊的“哥”,是林二老爷?
“黑匣......三日......焚......”盲童的声音突然变得气若游丝,“名字烧了......只剩编号......”
“编号?”沈知远猛地从袖中抽出卷着的兵部驿录,羊皮纸被他捏出褶皱,“永昌十二年,北境质子册......”他快速翻页,指节叩在某行字上,“林曜,七岁,病卒于途。
可林二老爷今年三十八,永昌十二年正是他七岁......“他的声音冷得像冰锥,”王氏早把双生子的命数掉了包。
林映替林曜去了北境当质子,官方却记林曜病卒——这样林二老爷就成了’死过一次‘的人,往后王氏要拿捏他,不过是’替死人活‘的戏码。“
林晚昭闭了闭眼。
耳边的风声突然变了,她听见雪粒打在粗布车帘上的响,看见王氏的亲信攥着林映的后领,将那孩子往雪谷里推。“心渊咒起,影魂归笼。”那男人的声音混着风雪灌进她的耳朵,“等你哥拿到家主印,你的骨头就该烧了,省得他总念着你。”
“阿昭!”沈知远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她这才发现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在盲童的油布上晕开朵小红花。
“去北郊。”她扯了扯沈知远的衣袖,声音哑得厉害,“盲童说雪谷拾骨人见过......”
北郊的风比城南更野。
拾骨人的窝棚搭在雪谷口,灰布裹着脑袋,只露出半张沟壑纵横的脸。
他蹲在雪地里,用锈铁铲一下下掘着冻土,铲头磕到硬物时,发出“当”的轻响。
“姑娘要找的?”他将半块骨牌放在林晚昭掌心。
骨面被刀刮过三次,最底下的刻痕勉强能辨出“林映”二字,“每年雪化,我都能捡到些东西。
有的带着玉坠,有的塞着信,可最后都被影司的人收走......“
林晚昭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骨牌上。
寒风突然卷起雪雾,她眼前浮现出马夫亡魂的记忆:林映被推下谷前,指甲在雪缝里抠出个小坑,将半枚青玉佩塞进去,声音抖得像片叶子:“若有人来......替我问哥......他还记得......春日放纸鸢吗?”
“够了!”沈知远突然将她拦腰抱起。
林晚昭这才发现自己又在咳血,温热的血溅在沈知远胸前,将他的月白棉袍染成暗红。
更糟的是,她的视线开始重影——拾骨人的窝棚变成两个,沈知远的脸也叠成了双,像被揉皱的画。
“识裂......”她含糊地念出这两个字。
沈知远的脚步猛地一顿,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快得吓人,一下一下撞着她的额头。
“阿昭,我们回家。”他的声音发颤,“你已经看见真相了,够了。”
林晚昭突然咬住舌尖。
剧痛让重影稍微清晰了些,她望着脚边被风卷起的烛灰——那些细碎的炭末正自发聚拢,在雪地上拼出条蜿蜒的路线图。
起点是林府西角的青石砖(她知道那里有条暗道),终点是焚骨岭的祭坛,中途用朱砂标着“换命时辰:子时三刻”。
“不够。”她将脸埋进沈知远颈窝,眼泪烫得他一颤,“他们烧的不只是名字......是让人不敢回头的路。”
祖祠的门轴在风里吱呀作响。
林晚昭将青玉佩和烛灰地图放在无名碑前时,碑身突然震颤起来。
守碑童举着炭笔冲进来,正看见“林映,长房次子,死于代行”几个字从碑面浮现,像被谁用刀重新刻进去的。
“姑娘!”守碑童跪在地上,炭笔在碑前的雪地上划出深痕,“我帮他刻碑!
我帮他......“他的眼泪砸在雪上,很快冻成冰珠。
林晚昭转身时,正望见林二老爷的院落。
窗纸上映着个佝偻的影子,那影子手里攥着什么——等风掀起窗纱的刹那,她看清了:是只褪色的纸鸢,竹骨断了半截,糊的彩纸被岁月浸成了浅黄。
“你不是该死......”她对着风轻声说,“你是该被听见。”
风突然大了。
纸鸢的影子在窗纸上晃了晃,像被谁轻轻提了提线。
林晚昭望着那影子,忽然想起盲童说的“车上的人没回头”——可现在,那影子正对着窗外出神,手里的纸鸢,分明朝着她的方向。
后颈的冰魄又裂开道缝,寒意顺着血管往四肢钻。
林晚昭摸出袖中藏的冰叶,那是沈知远清晨特意去冰窖取的。
她望着雪地里的烛灰地图,将冰叶含进嘴里。
凉意漫过舌尖时,她听见归墟钟残片在袖中轻响,裂纹里的字迹又多了几个:“破......局......”
沈知远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叶的凉,渗进她骨头里。
“明天。”她望着渐暗的天色,轻声说,“明天去焚骨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