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前夜,林府祖祠外风声如刀,割得人脸颊生疼。
乌云压顶,不见星月,唯有祠堂檐角悬着的归墟钟残片在风中轻颤,发出一声声低哑嗡鸣,像是垂死之人的叹息。
沈知远立于祠前青石阶上,玄衣猎猎,手中执一卷残图,指尖微动,将最后三枚镇魂钉打入地底。
九宫阵眼已成,归墟锁影·九宫阵悄然铺开,八方气机如蛛网密布,只待敌至。
他抬眸望向祠内,那一道单薄身影正立于阵心,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杆不折的枪。
林晚昭。
她站在九盏文魄灯围成的圆心,指尖滴落的血珠坠入灯芯,刹那间燃起幽蓝火焰,映得她苍白的脸如鬼魅般森然。
七窍渗血的痕迹尚未干涸,唇边黑血顺着下颌滑落,在素白衣襟上绽出一朵朵腥红之花。
可她没有倒。
也不能倒。
“只要我还站着,”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凿进这死寂长夜,“谁也别想踏进祖祠一步。”
话音未落,远处林木翻涌,黑影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涌来。
林三叔披甲执刀,领着数十名黑衣死士围堵祠门,目光阴鸷如毒蛇吐信。
“逆誓者,族诛!”他厉声喝道,声震夜空,“林晚昭,你以庶女之身篡改祖训,勾结外人动摇林氏根基,今日若不伏诛,林家九代英名尽毁!”
林晚昭冷笑,抬手抚过梁上那七字断誓咒——断、魂、归、绝、契、灭、生。
每一笔皆以心血写就,每一划都刻入魂魄深处。
“你说的根基,是用我母亲的魂魄喂出来的?”她缓缓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却亮得惊人,“你说的族规,是王氏篡改先祖名讳、以听魂者为祭品换来的?”
她声音陡然拔高:“林三叔,你口口声声忠于林家,可你可知,地宫之下,埋了多少无名尸骨?他们不是外人——他们是和我一样能听见亡者之声的听魂族后裔!”
“闭嘴!”林三叔暴喝,挥手令下,“放箭!焚祠!今日不留活口!”
箭雨破空而来,却在触及祠堂三丈之时戛然而止,尽数悬停半空,如撞无形壁垒。
归墟钟残片嗡鸣大作,八方阵眼同时亮起微光,九宫之力运转,将整座祖祠牢牢护住。
沈知远眸色冷峻,手中符纸燃起青焰:“阵已成,你们闯不进来。”
就在此时,祠内角落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归名守碑童跪倒在地,喉间发出咯咯怪响,双手剧烈抽搐,猛地呕出一口黑砂。
那砂粒如活物般蠕动,竟自行聚成一行扭曲字迹——
地……下……有……祭坑……要……用……活魂……
他双目翻白,嘴唇颤抖:“……不止是死人……他们在等……一个活着的听魂者……点燃血饲契……唤醒影囚之力……”
话音未落,血契守坛盲妪猛然抬头,枯手死死抠住地面,声音尖利如刀:“不好!他要在春祭子时,用‘活魂献祭’强行续契——拿你的命,喂他的魂!”
祠内骤然一静。
林晚昭瞳孔骤缩。
原来如此。
王氏当年剜母魂、祭邪契,不过是开端。
真正的血饲大阵,藏于地宫深处,以九代听魂族血脉为引,最终目标,是让林三叔借影囚之力重生为“真契主”,掌控林家命脉,乃至操控整个听魂一族。
而她,这个被贬为庶女、被视为蝼蚁的孤女,正是最后一块祭品——活着的、纯血的听魂者。
“所以你们一直留我性命?”她缓缓开口,唇角勾起一抹染血的笑,“不是仁慈……是等着我长成,好一口吞下。”
沈知远猛一咬牙,抽出腰间匕首,狠狠劈向地面。
青砖崩裂,尘土飞扬,坑中景象赫然显现——
层层叠叠的尸骨堆叠如山,皆无名无碑,骨缝间缠绕着暗红丝线,似有残魂不甘消散,在缝隙中无声嘶吼。
更令人发指的是,每具尸骨心口皆被剜空,与当年她母亲死状一模一样。
“这些……全都是听魂族的孩子。”沈知远声音沙哑,眼中怒火几乎焚天,“他们从百年前就开始收集血脉……用整个家族,养他一人!”
风更烈了。
林晚昭站在九灯中央,看着脚下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忽然笑了。
笑得凄厉,也笑得决绝。
她缓缓抬起手,沾满血污的指尖轻抚过文魄灯焰。
“你们以为,我只是一个等着被宰的祭品?”她低声呢喃,声音却如惊雷滚过祠堂,“你们以为,一个‘庶女’,掀不动这口吃人的锅?”
她猛然抬头,目光穿透祠门,直刺林三叔心魂。
“那就让我告诉你们——”
“什么叫,逆命之人,执火而行。”
她咬破指尖,鲜血滴落灯心。
九盏文魄灯齐齐震颤,幽蓝火焰骤然暴涨,化作一道环形光幕,将整座祖祠笼罩其中。
阵心之中,她独立如剑,残破衣袂翻飞,血痕斑斑,却无人敢近。
这一刻,她不是庶女。
她是断誓之人,是逆命之火,是听魂一族最后的守碑者。
而她的命门,从不曾交给任何人。
哪怕死,也要站着断契。
火光如兽,自四面八方扑来,舔舐着祖祠青瓦飞檐。
死士们狞笑着将一桶桶火油泼上墙垣,火把掷下,烈焰轰然腾起,黑烟翻卷如魔爪,直欲将整座祠堂焚为灰烬。
“烧!给我连人带碑,烧成白骨!”林三叔立于火海之外,眼中燃着癫狂的光,“她不过是个残命之躯,撑不过三刻!”
可火焰逼近祠堂三丈,却如撞上无形之墙,轰然溃散,化作点点火星坠地熄灭。
九盏文魄灯在林晚昭周身旋转,幽蓝火焰结成半透明光幕,似一层薄冰般笼罩祠堂——那是以她心头血为引、以九代听魂族残念为基的归墟引魂阵,如今全靠她一人精血维系。
每支撑一刻,心脉便如被利刃剜割一分。
冷汗浸透她的里衣,混着七窍渗出的血痕滑落指尖,在青砖上砸出朵朵暗红。
她膝盖微颤,却依旧挺立如松,一手扶住刻满断誓咒的祖碑,一手按在阵心石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快了……”她低喃,声音几不可闻,“只要撑到子时……先祖之魂就能回应……”
就在此时,阵外火势骤然加剧,一股腥风卷着黑焰扑面而来——是掺了尸油的火弹!
轰然炸裂间,整片结界剧烈震颤,一道裂痕自东南角蔓延而上。
“不——!”一声嘶吼自祠内角落炸响。
那伪名刻碑匠的亡魂猛然从碑影中冲出,残破的魂体迎着火流扑去!
他本是百年前被剜心而死的听魂族后裔,执念未散,只为护住这块无名碑。
“我替你挡!我替他们挡!!”他怒吼着,魂体与烈焰相撞,刹那间如纸片燃烧,灰飞烟灭,只余一缕残音回荡:“小姐……活下去……替我们……看见天光……”
结界稳住了。
林晚昭眼底一热,喉头腥甜翻涌,却硬生生咽下。
她不能倒,也不敢哭。
那些死在地宫深处的孩子们,那些无声消散的听魂者,他们的命,此刻都压在她的脊梁上。
她缓缓闭眼,耳中却骤然清晰起来——无数亡魂在低语,在呼喊,在她血脉中苏醒。
母亲的声音也浮起:“晚昭……守住你的耳朵,也守住你的心。”
她睁开眼时,已无惧色。
子时将至,天地寂静如死。
九盏文魄灯忽然齐齐一颤,火焰由幽蓝转为深靛,灯芯竟浮现古老符文,似有无形之手正自地底缓缓推开门扉。
血契守坛盲妪匍匐于地,枯手颤抖着抚过碑底暗纹,忽然浑身一震,嘶声低语:“先祖……来了……地宫之门松动了……他们……感应到了活魂的召唤……”
风止,火凝,连林三叔的咆哮都戛然而止。
林晚昭缓缓抬头,望向祠外那一片焚天火海,唇角扬起一抹染血的笑。
“阿那尔……”她轻声开口,声音却穿透烈焰,直抵人心,“你守了一辈子的位子,藏了一辈子的罪,杀了一辈子的人……以为这林家,真由你说了算?”
她一步步走向祖碑,脚步虽虚浮,却步步生血莲。
“今晚,我不只是来断誓。”
“我是来——收账的。”
沈知远立于阵眼旁,目光死死锁住她那道摇摇欲坠却决不肯弯的背影。
袖中密信已被汗水浸透——南门烽火,已燃三日,边关急报,敌军压境,而朝中权臣竟封锁消息,意图借乱局彻底吞没听魂司与林氏余脉。
他没告诉她。
也不能告诉。
因为此刻,她已是唯一的光。
而光,从不问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