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雪谷深处的静室,炭火将尽。
林晚昭睁开眼时,屋内无人。
窗外天色灰白,檐下冰棱垂落如剑,映着残雪微光。
她喉间一紧,本能想唤人,张口却只挤出一丝破碎气音,像风刮过枯竹。
她怔了片刻,抬手抚上脖颈——那里仿佛被烈火灼烧过,每一寸肌肉都僵硬如铁。
记忆如碎瓷片般拼凑:祖唤、命契、九代族长残魂……她动用了禁忌之术,以自身命格为引,强行续接断裂的誓约锁链。
那一夜,她听见了死者的怒潮,也把自己推入了魂散边缘。
可她还活着。
不是侥幸。
她缓缓撑起身子,指尖触到枕边一张符纸——是林念安留下的。
片刻后,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帘掀开,义妹捧着药碗快步进来,见她坐起,眼眶顿时红了。
“你醒了!”林念安几乎扑到床前,声音发颤,“沈大哥说你若三日内不醒,便要去闯鬼门关把你魂魄抢回来。”
林晚昭嘴角微动,想笑,却只咳出几缕血丝。
她接过符纸,执笔蘸墨,手竟不抖。笔走龙蛇,字字如刀刻:
“灯阵未灭,只是沉眠。国师必知我未死——他会先动朝中‘活契者’。”
写罢,她笔锋一转,在纸上勾出十一处点位,连成残阵轮廓,最终重重圈住户部尚书府。
林念安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朝廷命官,也是命契一环?”
林晚昭点头,目光冷如寒潭。
她虽不能言,但耳朵比从前更灵。
昏迷之时,亡者之声并未断绝,反而如潮水涌入——那些被封印的记忆、被抹去的命格、被替换的躯壳……她听见了三十六道命灯的低语。
它们仍在燃烧,只是沉入地脉深处,借百官气运为薪。
而有人,正借这阵法逆改天下气运。
与此同时,宫门外。
沈知远立于丹墀之下,青衫落雪,手中紧握一卷残破阵图。
这是他在雪谷废墟中从断渊观星客手中接过的最后线索,图上朱砂斑驳,绘着地脉走向与命契节点,中央赫然标注:“守言灯阵,逆命改运,血祭三十六清流可换国运十年。”
他已面见太子,直言不讳。
“殿下,地脉震颤非天灾,乃人为逆阵所致。有人以百官印信为契,将三十六命灯寄于朝臣命格之中。若不斩断,明年春闱,必有三十六名清流子弟魂断考场——他们的命,会被活活抽走,化作续阵薪火。”
太子脸色骤变:“荒谬!钦天监从未上报此等异象!”
“正因为钦天监已被渗透。”沈知远抬眸,目光如刃,“守言灯阵本为护国之阵,可镇邪祟、安龙脉。但若反向催动,便成夺命之网。如今紫微星黯,命契金线现世,正是阵法失控之兆。”
他将阵图呈上:“请殿下彻查户部账目,十一处地脉交汇点皆与户部辖下暗库重合。若不出所料,有人借赋税铜钱为引,埋设灯骨,窃取百官气运。”
太子沉吟片刻,终拍案而起:“准!即刻遣御史台彻查!”
话音未落,殿外忽传一声冷笑。
“荒唐!”一名紫袍道士缓步而入,手持玉笏,面如古井,“监生无品无权,竟敢妄议钦天监秘事?此图来历不明,恐为妖言惑众之物。若因此扰动朝纲,你担得起这罪么?”
沈知远眸光一冷——国师门生,终于现身了。
他不退反进,朗声道:“若等到三十六名学子七窍流血而亡,再查可就晚了。灯阵已动,命契将转——下一个,会是谁?”
那道士眼神微闪,随即拂袖:“狂生无知,莫要自取其辱。”
沈知远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雪地上,他脚步沉稳,心中却已燃起烈火。
而就在林府地窖深处,油灯昏黄。
林晚昭坐在轮椅中,由林念安推至阵眼。
这里曾是林家祖祠密室,地下埋着第一盏命灯的残骨。
她凝视地面,缓缓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黄符中央写下“听”字。
刹那间,阴风骤起。
三十六道亡魂虚影自四壁浮现,如烟如雾,却带着滔天怨怒。
她们曾是无辜仆婢、远亲小吏、被灭口的账房……皆因知晓命契秘密而死。
如今被血契召唤,竟尽数围绕林晚昭缓缓旋转,眼中燃着幽蓝鬼火。
她不能说话,但心神如镜。
亡者之声涌入脑海,不再是零碎片段,而是完整的呐喊、记忆、临终所见——她们看见了谁贴的符,听见了谁念的咒,记住了谁的脚步声。
林晚昭闭目,心念一动。
她抬手,指向北方。
三十六亡魂齐齐转首,怨念凝聚成一道无形刀锋,直刺苍穹。
那一刻,地窖深处响起一声非人嘶吼,仿佛有某种封印被无形之力撕开一角。
林晚昭猛然睁眼,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金线——与夜空中的命契残痕,同频而动。
她指尖颤抖,却死死攥住轮椅扶手。
而她,虽失声,却未失战意。
真正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夜半,京都寒雾如织,户部尚书府突传噩耗——尚书暴毙,尸身横陈书房,七窍皆被暗红封蜡封死,额心贴着一道褪色黄符,符纸边缘焦黑如灼,隐约可见“命契归位”四字残痕。
消息传至林府地窖时,林晚昭正闭目凝神,三十六亡魂绕身低徊,怨气如潮。
林念安冲进来,脸色惨白,声音都在抖:“是他!户部尚书……死了,和当年林府管家一模一样!姐,他在转移‘活契位’!国师已经开始换人承契,继续续阵!”
林晚昭猛地睁开眼,瞳孔中金线一闪而逝。
她霍然抬手,一掌拍在石案上,震得油灯摇曳,符纸纷飞。
她抓起炭笔,指尖用力到发白,疾书于黄符之上,字字如刀凿斧刻:
“赶在他立新契前——炸灯骨!”
笔落,她眼神冷得能冻碎星河。
不是慌乱,是猎手终于锁定猎物咽喉的决绝。
与此同时,沈知远已策马疾驰至户部尚书府后院。
他手中阵图与地脉走向重叠,精准锁定十一处灯骨埋点之一。
御史台亲兵奉太子密令随行,铁锹翻土,深掘三丈,忽闻地下传来沉闷“咚——咚——”之声,如心跳,又似鼓鸣。
“挖到了!”一名兵士惊呼。
黑土翻开,一根约八尺高的黑檀木柱破土而出。
柱身阴冷刺骨,刻满逆向符文,纹路如血丝蔓延,柱心封着一道微弱魂光,隐约可见一名童男蜷缩其中,双目紧闭,唇角渗血。
那魂魄极淡,却每呼吸一次,柱体便微微震颤,仿佛活着。
“这是……人柱?”沈知远瞳孔骤缩,寒意从脊背直冲天灵。
他正欲取出朱砂符引火焚柱,忽听远处墙头传来一阵断续琴音——是命契余响盲琴师!
那老琴师不知何时现身,枯手抚弦,琴声原本低沉如诉,此刻却骤然拔高,转为凄厉哀嚎,仿佛千魂同泣!
“它……在哭。”盲琴师浑身颤抖,琴弦崩断一根,“这根柱子……是活的!它有痛觉!它在……求救!”
话音未落,黑檀柱忽地“咯吱”作响,裂开一道细缝。
鲜红的血,顺着符文缝隙缓缓渗出,滴落在雪地上,竟不融化,反而凝成暗紫色符点,隐隐构成“契奴”二字。
沈知远心头巨震。
这不是祭器——这是活祭!
以童男为基,魂魄不散,日夜承受阵法灼炼,化作灯骨薪火。
每一分痛苦,都在滋养那逆命阵法!
他咬牙举符,正要强行破阵,却见柱中童魂忽然睁开眼——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却直直“望”向京都西北方,仿佛感知到了什么。
随即,整根柱体剧烈震颤,渗血更甚,符文开始逆向流转,似有无形之力正在远程唤醒。
“来不及了!”沈知远眸光如电,“他们在催动新契!必须立刻毁柱!”
可就在此刻,他袖中阵图无风自动,残卷一角浮现血色纹路,赫然是林晚昭以血书新添的符咒——一道“镇”字压下,柱体震动暂缓。
他抬头望向林府方向,雪夜茫茫,却仿佛看见那轮椅上的女子,无声执笔,以命为引,与天地诡阵对弈。
“……等我。”他低语,旋即厉声下令:“起柱!回林府!这东西,不能毁在外头——她要它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