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是在浓稠的墨汁里浸泡。
苏挽月身上那些被打出来的青紫淤痕渐渐淡化,但心上的枷锁却越收越紧。她不再被允许踏出房门一步,那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成了她窥探这个令人窒息世界的唯一缝隙。
透过木板的间隙,她能看见村里那些年轻男人有意无意在她家附近晃荡,目光贪婪地扫过她的窗口。
她知道,自己那副继承了不知来自何方父母的清纯容貌,以及被苦难淬炼出的那份脆弱又坚韧的气质,在这个黑暗的村落里,成了最值钱的商品。
讨价还价的声音时常透过薄薄的墙壁传进来。
“老王家的出八千!说他儿子就稀罕挽月这读过书的劲儿!”
“八千?隔壁村开矿那家出一万二!就是年纪大了点……”
“李瘸子他侄儿也想要,说他家在县里‘路子广’,能给更多……”
父母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兴奋,像是在拍卖一头养肥的牲口。最终,价高者得。
那天,母亲端着一碗稀粥进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虚伪:“挽月,别怨爹妈心狠。咱家就你一个,以后还得靠你弟弟撑门户呢。给你找的这家好,是镇上的,你初中同学,张强,记得不?他家现在‘产业’做得宽,你过去了,吃不了苦。”
张强?苏挽月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流里流气、眼神浑浊的男生的脸。他初中没毕业就跟着他爹“跑生意”了,原来,这“产业”就是拐卖。
母亲继续絮叨,仿佛在描绘一幅美好蓝图:“你过去了,听话,早点给他们家生个儿子。只要生了儿子,立了功,他们就不会再关着你了。到时候,爹妈再用你的彩礼钱,给你‘添’个弟弟,你也是有娘家依靠的人了,他们也不敢随便欺负你……”
苏挽月低着头,小口喝着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没有哭闹,也没有反驳,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这顺从的姿态让母亲满意地离开了。
黑暗如同实质,挤压着她肺里的每一寸空气。
希望似乎彻底湮灭了。顾瑾年自身难保,报警的路已被堵死。难道她真的要沦为一个拐子的妻子,一个生育工具,在这泥沼里腐烂一生?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如果……如果最终逃不掉,她就在“新婚”之夜,用一把火,将王家,不,或许是将这个罪恶的村落一起,烧个干干净净!她忽然记起,村子中央那口老井,连接着地下水源,几乎所有人家都会从那里抽水吃……若是源头被污染……
深夜,万籁俱寂。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在窗外响起。苏挽月警觉地抬起头,凑到木板缝隙前。
月光下,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蹲在窗外,穿着那件可笑的、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头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是顾瑾年。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不再是之前的空洞,也不是白天的麻木顺从,而是燃烧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和焦灼。
“他们……要把你卖给张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变声期前特有的清哑,却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重。
苏挽月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了,她想她的手上应该不会染上罪恶了。她点点头,同样用气音回答:“嗯。他家……‘产业宽’。”
这两个字带着无尽的讽刺。顾瑾年抿紧了嘴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我试过报警了,”苏挽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用。那个警察……和村里有联系。”她说出了“官官相护”这个词,这个词对她来说曾经只是课本上的概念,如今却是砸碎她希望的巨石。
顾瑾年的眼神暗了暗,但并没有太多意外,似乎早已料到了这种可能。
“听着,顾瑾年,”苏挽月扒着木板的缝隙,尽可能靠近他,一字一句清晰地传递过去,“我们现在必须潜伏。必须听话。像冬眠的蛇,像藏在洞里的老鼠。不要反抗,不要引起任何怀疑。活下去,才有机会。”
她看着他穿着裙子的单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责任感:“我们要做好长期的准备。也许……也许很久以后,外面的人,甚至你的父亲,都可能……慢慢淡忘了寻找你。”
“不会的!”顾瑾年猛地抬头,眼神倔强得像头小狼崽,“我父亲……他一定会找我!他不会放弃我!” 这是他深陷泥沼后,唯一坚定不移的信念。
苏挽月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信任,心中微微一动。在这种绝境中,还能保有这样的信念,何尝不是一种力量。
她放缓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坚定:“好。那我们就一起等。等着那一天。在那之前,姐姐会想办法……照顾你。” 这声“姐姐”,是她能给予的、最温暖的承诺,也是将两人命运捆绑在一起的纽带。
顾瑾年定定地看着她,看着木板缝隙后那双依旧清澈,此刻却盛满了坚韧和温柔的眼睛。在这腐烂恶臭的环境里,她就是那株不该存在于此的纯白茉莉,脆弱,却顽强地散发着微光,提醒着他,世界并非原本就是这样。
他忽然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冲淡了他眼中的阴郁,显露出属于他年龄的一丝稚气:“嗯。我们一定能出去。”
隔着钉死的木板,两个被困在深渊里的少年少女,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对视着,一个穿着囚禁她的红布衫,一个穿着羞辱他的碎花裙,却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肯熄灭的星火。
那是对自由的渴望,对光明的信仰,以及……对打破这窒息命运的、无声的盟约。
顾瑾年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他必须回去,继续扮演那个顺从的、性别错乱的“李招娣”,直到时机来临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