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在巷子里失控之后,尹千殇好像又缩回了那层坚硬的壳里。一连几天,他都话很少,不是在院里的躺椅上望着天空出神,就是关在房间里喝酒——当然是沈清歌严格“定量”之后的那一点份例。
这天傍晚,夕阳把云彩烧成了绚烂的锦缎。尹千殇拎着那只限量供应的酒壶,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正在收衣服的沈清歌。
“喂,丫头。”
沈清歌抱着一叠满是阳光味道的干净衣物,应声回头。
尹千殇晃了晃手里见底的酒壶,眉头拧着,语气却带了些罕见的、试探般的商量:“……这点儿猫尿,够谁喝啊?嘴里快淡出鸟来了。要不……去李老头那儿打点新的?就一壶……不,半壶!半壶就行!”
他伸出三根手指,努力摆出信誓旦旦的样子,眼神里居然透出点近乎“可怜”的期待。
沈清歌看他这副模样,又是好笑又有点心软。她想了想,轻轻点头:“好。不过说好了,只半壶。”
尹千殇眼睛一亮,像突然得了糖的孩子,立马把空酒壶往怀里一揣,抢先就往外走:“快快!那老抠门,去晚了好酒又给他藏没了!”
两人再次一前一后走在青石路上。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气氛却比上回轻松了不少。尹千殇脚步明显轻快了,左臂虽然还不大利索,但背挺得直了些。
打完酒出来,尹千殇抱着新得的“半壶”宝贝酒葫芦,心满意足地咂了一小口,眯起眼,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人生一大心愿终于达成了。
他瞥了一眼身旁安静走路的沈清歌,忽然说:“光喝酒没劲。前面拐角那家的酥油饼不错,买点儿给你垫垫。”
没等沈清歌回应,他就晃了过去。不一会儿拿了个油纸包回来,塞给她:“喏,趁热。”
油纸里是两块烤得金黄、撒满芝麻的酥油饼,香得诱人。
沈清歌捧着热乎乎的饼,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她小口咬了一下,外皮酥脆、内里软糯,确实好吃。
“怎么样?”尹千挑眉问,隐约带点求表扬的意味。
“很好吃,”沈清歌笑着点头,将另一块递给他,“尹大哥也吃。”
尹千殇摆摆手,又抿一口酒:“甜腻腻的,你们姑娘家才爱。你吃你的。”
沈清歌知道他又口是心非,也不拆穿,自顾自慢慢吃着。
路过一个卖泥人的小摊,尹千殇脚步没停,目光却悄悄在那只齐天大圣泥人上转了一圈。
再经过一个卖绢花的摊子,他目不斜视,却再自然不过地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丢在摊上,顺手拈起一支淡紫色的丁香绢花,看也没看就塞进沈清歌手里。
“拿着,挡蚊子。”他语气硬邦邦的,找的借口实在勉强。
沈清歌看着手里精巧的绢花,再看他故作淡然的侧脸,忍不住低头抿嘴笑起来。她从善如流地把花簪在发间,轻声说:“谢谢尹大哥。”
“嗯。”尹千殇从鼻子里应了一声,耳根微红,抱着酒葫芦加快了脚步。
回到小院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只留天边一片瑰丽霞光。院角的老槐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尹千殇在石凳上坐下,把酒葫芦往桌上一放,长长舒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霞光落在他身上,莫名柔和了平时略显冷硬的轮廓。
沈清歌在他对面坐下,把没吃完的酥油饼也放在桌上。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只有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远处隐约传来市集的人声。
尹千殇一口一口慢悠悠地喝着酒,不像以往那样求醉,更像是在认真品味。他望着天边变幻的云彩,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温和些:
“以前……在幽都……规矩很大。”他顿了顿,像在挑合适的词,“……连喘口气,都得按调子来。”
沈清歌心头微微一紧,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这是他第二次主动提起“幽都”,不再是噩梦中的呓语,而是清醒的、沾着怅惘的回忆。
“那地方……冷得很。”他喝了一口酒,眼神有些远,“不是天气,是这儿。”他抬手,用手指敲了敲心口。
“后来跑出来了……就觉得,外头这酒,哪怕是最劣的掺水货,也比那儿藏的琼浆……够味。”他晃了晃酒葫芦,嘴角扯起一点自嘲的弧度,“……喝多了,就能少想点……破事。”
霞光映进他眼底,照出深处那片倦意与苍凉。
沈清歌觉得心细细密密地疼起来。她看着他,轻声问:“现在……还会想吗?”
尹千殇沉默了一会,摇摇头,又点点头:“……不想。但……忘不掉。”他抬起眼来看她,目光复杂,“有些东西,烙在这儿了。”他又敲了敲心口。
“不过……”他话音一转,语气稍微松了些,“……现在好像……没那么容易醉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她,又瞥了眼那限量酒壶。
沈清歌听懂了。不是因为酒变少了,而是因为……有了比酒精更牵动他心神、让他愿意清醒的存在。
晚风吹起她发间的绢花,花瓣轻摇。
尹千殇望着那抹淡紫在她乌发间晃动,眼神软了一瞬。他突然朝她勾勾手指:“过来。”
沈清歌疑惑地起身,走到他面前。
尹千殇从怀里摸出那个装冰糖的纸包——它好像成了他随身必带的东西。他拈起一块晶莹的冰糖,却没自己吃,而是抬手轻轻递到了她的唇边。
那么自然,仿佛早已做过千万遍。
沈清歌彻底怔住。看着近在眼前的冰糖,和他映着霞光的深邃眼睛,心跳一下子乱得不成样子。
他的指尖带着淡淡酒香和体温,触到她的唇瓣,引起一阵微弱的、令人战栗的酥麻。
“尝尝,”他声音低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诱哄,“甜的。”
沈清歌像被什么蛊惑了,微微张口,含住了那块冰糖。指尖与唇一碰即离。
甜味顷刻在舌尖蔓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汹涌,直撞心底最软处,让她脸颊顿时烧起来,连耳根都红透。
尹千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在回味那抹柔软。他别开视线,端起酒葫芦灌了一口,像要遮掩什么,耳根却也同样泛起了红。
霞光渐暗,暮色四合。院子里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有些心墙,在酒香与糖甜之间,不知不觉塌了一角。 有些靠近,不必言说,早已心照不宣。
夜风微凉,却吹不散这小小天地里无声流动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