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中心的日子,如同设定好的程序,重复、缓慢,且大多时候看不到任何波澜。何粥粥的世界依旧被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迷雾所笼罩。她对父母日复一日的陪伴和精心照料,反应始终是迟钝而疏离的。那种源自血缘亲情的呼唤,似乎无法穿透她受损大脑所筑起的高墙,每一次温柔的尝试,最终都撞碎在那茫然空洞的眼神里,留下的是何母转身时压抑的哽咽和何父愈发沉重的沉默。
然而,当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准时出现在病房门口时,某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会悄然发生。
周深严格地遵守着自己内心的承诺,尽量保持着每周两到三次的探望频率。他会刻意避开媒体可能蹲守的时间,穿着最简单的休闲服,戴着帽子和口罩,低调地穿过康复中心安静的长廊。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时,他总是先停顿一下,仿佛在调整自己的情绪,然后才用最轻缓的脚步走进去,摘下口罩,露出一个尽可能温和的、不带任何压力的微笑。
“粥粥。”他轻声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清润的音质。
很多时候,何粥粥依旧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门口的动静毫无反应。但偶尔,在周围环境足够安静、她自身状态也相对平稳的时候,听到这个声音,她的反应会与平时有些许不同。
她不会像听到突然的噪音那样受惊,也不会像对某些治疗产生本能抗拒。她会比听到父母呼唤时,更慢一些地、带着一种奇异的迟滞感,将头转向声音的来源——门口周深所在的方向。那转头的动作很缓慢,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地转动。
她的眼神,依旧是一片茫然的空无,找不到任何与“认出”、“熟悉”相关的情绪火花。她看着周深,就像看着窗外的一片云,或者墙上的一幅画,没有任何“他是谁”的认知迹象。
但是,敏锐的观察者,比如那位经验丰富的主康复师,却能捕捉到那极其微妙的差异。在面对每日相伴的父母时,何粥粥的眼神深处,除了茫然,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陌生感甚至是不易察觉的抗拒,尤其是在被要求做一些她不理解的事情时(比如喂饭、穿衣)。然而,当她这样长时间地、静静地“凝视”着周深时,那种极度的陌生感和潜在的抗拒感,竟会奇异地减弱几分。
她不会主动避开他的目光,也不会在他试图靠近时表现出不安。相反,她会任由自己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跨越了认知障碍的“扫描”。她看的不是周深此刻的表情,不是他的五官细节,而更像是……在努力捕捉一种超越了具体形象的、模糊的轮廓,一种潜藏在记忆废墟最深处、尚未被完全抹去的“感觉”。
有一次,周深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只是安静地陪着她,没有试图说话打破沉寂。何粥粥就那样“看”了他很久很久。康复师正好进来记录数据,她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示意周深到走廊说话。
“周先生,”康复师的声音带着专业的冷静,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讨意味,“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何小姐对您……似乎有些不同。”
周深的心微微一紧,带着期盼和疑惑看向康复师。
“她对您的面容和您的声音,似乎保留了一种潜意识的、非认知层面的……安全感。”康复师斟酌着用词,“这种反应很微弱,而且完全不涉及高级认知功能,比如她并不知道您是谁,和您有什么过往。这更像是一种植根于大脑更原始区域的、类似于婴儿对熟悉照顾者的那种本能信赖和放松。”
她继续解释道:“这种‘感觉’的残留,在严重的脑损伤病例中非常罕见,也很难用科学完全解释。或许是因为事故发生前,她对您的印象极为深刻;又或许是在事故发生后的混乱中,您的存在与某种‘安全’的感知被短暂地关联过。具体原因我们无从得知,但它的确存在。”
康复师看着周深,眼神里带着一丝鼓励:“这很难得,周先生。在目前她几乎对所有外界刺激都封闭的情况下,这一点点微弱的、非理性的连接,或许可以成为我们试图与她重新建立联系的一个非常宝贵的‘锚点’。虽然前路依然漫长,但这至少给了我们一个非常细微的、可以努力的方向。”
周深站在原地,消化着康复师的话。锚点。这个词让他心中百感交集。他带来的灾难是毁灭性的,却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她破碎世界里唯一一点微弱的光亮,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本能的依靠。这并未减轻他心中沉重的负罪感,却也让一种更加复杂、混合着心酸与责任的情绪,悄然滋生。他看向病房里那个依旧茫然望着窗外的身影,知道自己必须守护好这个微不足道,却可能是唯一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