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州的雨季如期而至,连绵的雨水让督造署的院子变得更加泥泞,工坊里也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然而,刘远洋的到来,却像一缕微风吹散了部分沉疴。弩机事件的顺利解决,让他初步赢得了以王头儿为首的部分匠人的信服。但他深知,这点信服如同雨季里偶尔露头的阳光,脆弱且短暂。
他并不急于推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而是选择从最细微、最实际处入手。他发现铁器坊淬火用的水质不稳定,严重影响刀剑品质,便带着王头儿勘测了署内及周边的几处水源,选定了一处水质最清冽的山泉,并指导搭建了简单的沉淀过滤池。他又见木作坊的刨刀、凿子因保养不当而钝涩不堪,便亲自示范如何研磨、上油,如何制作简易的刀具架以避免磕碰。
这些小事,看似琐碎,却实实在在地提升了工效,减轻了匠人们的劳动强度。渐渐地,主动向他请教的人多了起来,虽然问的多是具体的技术难题,但那份戒备的眼神,终究是淡去了不少。
这一日,天空难得放晴。刘远洋借口勘察城外山中的可用木材,带着署里开具的公文,出了桂州城。他的目标,并非什么名贵木料,而是城西二十里外,一个依山傍水、名为“榕树坳”的俚人村寨。根据漕帮暗中传递来的消息,这里,或许有他正在寻找的“根”。
引路的是一名沉默寡言的署内杂役,名叫阿木,是俚人出身,通晓官话。穿过一片茂密的榕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清澈的溪流绕寨而过,一座座吊脚楼依山势层叠而上,楼间空地上,随处可见正在编织、染布、打造银器的俚人。
刘远洋的目光,立刻被溪流旁一架巨大的水车吸引。那水车的形制与他所见的任何款式都不同,叶片宽大而带有奇特的弧度,并非完全依靠水流冲击,似乎还利用了某种涡旋之力,在并不湍急的溪流中,依旧缓慢而有力地转动着,带动着下游的一具水碓,咚咚地舂着米。
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在水车旁的一个草棚下,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身材瘦小、正埋头调整着水车传动机构的老者,赫然正是当初在北上途中,那个对他充满警惕、拒绝了他建议的老匠人!
阿木上前,用俚语高声说了几句。那老匠人抬起头,看到刘远洋,浑浊的眼睛里再次闪过一丝讶异,但这一次,却没有了之前的排斥,反而多了一丝复杂的审视。他放下工具,走了过来,生硬地行了个礼,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道:“大人。”
刘远洋还礼,微笑道:“老丈不必多礼。我并非什么大人,只是桂州督造署的一名工匠。途经此地,见这水车设计精妙,心中钦佩,特来请教。”
老匠人,名叫岩伯,闻言脸上的皱纹稍稍舒展,但依旧谨慎:“山野粗陋之物,当不得大人夸赞。”
刘远洋不再客套,直接走到水车旁,仔细观察其叶片的角度、轴承的结构以及传动的设置。他越看越是心惊,这水车看似粗犷,许多连接处甚至用的是藤条和硬木销,但其内部蕴含的流体力学原理和对本地水文条件的巧妙利用,堪称绝妙。尤其是那利用涡旋增加动力的设计,思路之奇巧,远超工部那些墨守成规的图样。
“妙啊!”刘远洋由衷赞叹,“利用水流自身生成涡旋,助推叶片,使得在浅缓溪流中亦能获得足够动力。老丈,此等智慧,实乃天工!”
岩伯听他一口道破关键,眼中精光一闪,警惕之色更浓:“大人好眼力。”
刘远洋知道,空口白话无法取信于人。他不再纠缠水车,转而看向草棚里堆放的一些半成品木构件和工具。他拿起一个带有特殊弧度的刨子,看了看,又指了指水车传动机构的一处,对岩伯道:“老丈,此处传动轴与承臼的摩擦颇大,长久以往,易致磨损。若将这承臼内部,仿照这刨子的弧度,略作改造,形成‘油线’,再辅以动物油脂,或可更添顺滑,延长使用寿命。”
他说着,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简单画出了“油线”的原理示意图。
岩伯凑近细看,眉头先是紧锁,随即慢慢舒展开,眼中露出了恍然大悟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看看地上的图,又看看刘远洋,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身,从草棚深处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里面竟是一卷色泽发黄、边缘破损的羊皮纸。他将羊皮纸在刘远洋面前缓缓展开,上面用极其古老的笔法,绘制着各种水利机械的图样,其中一幅,正与眼前这架水车有七八分相似,但旁边还标注了许多他看不懂的俚人文字和更加复杂的衍生结构。
“这是……祖上传下的,”岩伯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郑重,“大人识得此物?”
刘远洋心中巨震。这羊皮卷上的图样,其精妙程度,有些地方甚至超越了他来自现代的知识认知,那是一种与自然完美融合、充满了生命力的古朴智慧。他深吸一口气,坦诚道:“我不识得这些文字,但这图样中的巧思,令人叹为观止。尤其是这利用水脉共振稳定水车转速的构想,简直是神乎其技!”
岩伯死死盯着刘远洋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良久,他缓缓卷起羊皮卷,重新用油布包好,却没有立刻收回,而是低声道:“祖训有言,此卷非‘心通自然’者不可传。大人今日所言,句句点在关节处……或许,您就是祖训所言之人。”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溪流的潺潺声,几乎微不可闻:“桂州之地,看似蛮荒,实则暗流涌动。督造署也非净土,前任署丞……便是因为想用这卷上的法子改良官家水渠,触怒了某些人,才‘意外’坠亡。大人您初来乍到,锋芒已露,还需……万分小心。”
刘远洋心头一凛,知道这是岩伯最大的信任和警告。他郑重拱手:“多谢老丈指点。技艺传承,贵在顺应天理人心,而非争强斗狠,远洋明白。”
夕阳西下,将溪流染成一片金红。刘远洋告别岩伯,在阿木的引领下踏上归途。他回头望去,那架古老的水车在暮色中依旧缓缓转动,仿佛承载着无数未被记载的智慧,沉默地诉说着岁月的秘密。
他摸了摸怀中,那里多了一张岩伯临别时塞给他的、描绘着某种简易水力风箱的粗糙草图。这不仅仅是一张图,更是一把钥匙,一把通往俚人千年传承技艺宝库的钥匙,也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南行的火种,似乎已经找到了第一捧可以助燃的、特殊的薪柴。而岩伯的警告,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片看似不受晋王掌控的化外之地,同样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与无形杀机。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