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街的喧嚣被京都大学古老的围墙隔绝在外。
叶安歆和姜瓷并肩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石板路上跳跃。
但叶安歆的脚步却有些飘忽，脸颊上那抹被秋阳烘托出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浅淡红晕，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姜瓷则像一只刚发现秘密宝藏的兴奋小鸟，手机几乎要被她捏出汗来。
她一边走，一边手指翻飞地在她们那个名为“名媛情报站（严肃版）”的三人群里狂轰滥炸。
姜瓷（语音1，压低声音但难掩激动）： “姐妹们！紧急播报！我和安歆刚！刚！跟裴渊吃完饭！活的！就在东门‘知味轩’！我的天，心脏差点跳出来！”
姜瓷（语音2，语速飞快）：“重点来了！安歆在他面前！脸！红！了！不是晒的！是那种……嗯……有点害羞的红！就裴渊提起小时候送她回家那事儿的时候！她耳朵尖都红了！我坐在旁边看得真真儿的！”
姜瓷（语音3，带着八卦的喘息）：“而且裴渊！他看安歆的眼神！绝对有问题！不是那种冷冰冰看死物的眼神了，虽然还是深不见底，但里面有东西在动！像……像冰层底下有鱼游过去那种！”
姜瓷（文字补充）：【图片：偷拍的“知味轩”门脸】 就这儿！证据！安歆现在还在走神，脸还红着呢！【捂嘴笑表情包】
叶安歆根本没心思看姜瓷在发什么，她的思绪还停留在“知味轩”那张靠窗的雅座上，停留在裴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当裴渊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漠然的语气，准确地说出她童年那次狼狈的迷路经历时，一股强烈的羞窘感猛地攫住了她。
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穿着沾了泥土的小裙子，躲在蔷薇花架下哭得抽抽噎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而那个找到她的少年，裴渊，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像月光下的深潭，平静无波，却将她所有的狼狈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这份尘封已久的窘迫记忆，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翻出来，还是在好友姜瓷面前……
更让她心绪难平的是裴渊的眼神。当他提起往事时，那双惯常冰冷的、带着戏谑或审视的眸子，似乎真的掠过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温度？
像坚冰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火种，虽然瞬间就被深寒吞没，但那一刹那的光亮，足以让她心头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尤其是他最后那句“举手之劳”，配上他垂眸时那瞬间似乎柔和了半分的侧脸线条……这感觉太陌生，也太……危险。
让她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她甚至能感觉到裴渊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让她更加手足无措，只能低头假装专注地剥着那只水晶虾仁，却差点把虾仁掉进醋碟里。
叶安歆又想到在他心里，她还只是那时的小女孩，可在她的心里，那年的笑容深深刻在她的心里……不知道这些年他有没有女朋友……
“安歆！回神啦！”姜瓷发完信息，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明显还在走神的叶安歆，促狭地挤挤眼，“脸还红着呢？想什么呢？还在想……那位‘举手之劳’的裴先生？或者说是裴哥哥？”
她把“举手之劳”四个字咬得特别重，带着明显的调侃。
叶安歆猛地回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下意识地捂住脸颊，触手果然一片温热。
她懊恼地瞪了姜瓷一眼，声音带着点虚张声势的羞恼：“瓷瓷！你胡说什么！是……是餐厅里空调太热了！”
她加快脚步，试图甩开好友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哦~空调太热啊~”姜瓷拖长了调子，笑嘻嘻地追上去。
“姜瓷！”叶安歆真的有点恼了，白皙的脸颊红得更厉害，像熟透的蜜桃，“你再乱说，下次不帮你占座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姜瓷见好就收，挽住叶安歆的胳膊，但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她凑近叶安歆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认真低语：“不过安歆，说真的，裴渊这个人……水太深了。”
叶安歆脚步微顿。姜瓷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因羞涩而泛起的涟漪中，激起了更深层的不安。
她想起表哥陆屿川偶尔提起裴渊时，那讳莫如深的表情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凝重。
裴家破产的阴影，裴渊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阴沉与危险气息……还有他最后离开时，那沉默而决绝的背影。
刚才那点因往事和对方眼神变化而萌生的悸动，瞬间被一层薄冰覆盖。
她轻轻“嗯”了一声，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温婉沉静，只是深处多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复杂和警惕。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知味轩”的方向，梧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名媛情报站（严肃版）”的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季莞柠（语音，语速急切）： “什么？！脸红？！瓷瓷你没看错吧？裴渊？！什么情况？”
宋卿倾（文字，冷静精准中带有不正经的刺探）：“莞柠，稍安勿躁。
众所周知，脸红存在多种解读，可能是窘迫、紧张或单纯环境因素。
姜瓷，描述一下裴渊‘眼神变化’的具体细节，持续时间，是否有其他肢体语言配合？安歆回答时的完整语境？看看我们安歆是属于哪种？”
姜瓷（语音，努力回忆）：“卿倾！眼神变化就一瞬间！大概……0.5秒？反正很短！就是那种……冰好像化开了一点点，有点专注，有点……回忆？
反正不像平时看人那么冷！肢体语言？他当时刚给安歆夹完菜（公筷！），筷子尖在虾仁上悬停了半秒吧？”
叶安歆（无语表情包，文字）：“宋卿倾你什么时候还学起姜瓷那副判案的样子了？！”
宋卿倾（挑眉表情包，文字）：“说的判案，还是我们瓷宝厉害，让我们瓷宝来分析一下。”
姜瓷（文字，分析冷静）： “我倒觉得。‘专注’与‘回忆’指向童年事件真实性，可能意在拉近距离或观察安歆反应。‘0.5秒’的软化，结合其近期处境，更可能是策略性示好或情绪短暂波动，不代表实质性情感倾向。”
叶安歆（文字）：“不说了，我下午还有课。”
季莞柠（调侃叶安歆）：“不说了，我们安歆害羞了。”
叶安歆（一条语音甩出来）：“莞柠！”
这边裴渊推开位于城市边缘一处高级公寓顶层的大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空旷的、了无人气的死寂。
当年裴家破产所有产业变卖还债，这套公寓当年还在外祖母名下，也成为了裴家唯一没有变卖的产物，如今这里成为他回京后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
他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身影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中显得格外孤峭。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刺眼的白光映亮了他冷硬的侧脸线条。
然而，那光线并未照亮他眼底的深潭，反而像投入石块的死水，激不起一丝涟漪。
屏幕背景，是一张照片。
背景是裴家还未破产时的花园，在爬满藤蔓的红砖墙前，一个女孩微微侧着头，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长裙，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俏皮地垂在颊边。
阳光正好，跳跃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在她温婉清丽的脸庞上投下小片柔和的阴影。
她手里还拿着一卷设计图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却更显得那份热爱无比真实——墨韵。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在裴渊沉寂的心底最深处，狠狠扎了一下，带来迟滞而绵长的钝痛。
他此生唯一，也是最深的喜欢，都给了这个笑容干净如水的女孩。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屏幕，停留在女孩灿烂的笑靥上。
那温热的、带着阳光气息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却又被眼前冰冷的玻璃瞬间冻僵。
本以为两人会永远在一起，如今……
回忆如同挣脱囚笼的困兽，咆哮着将他拖回那个同样充斥着阳光，却带着绝望气息的午后。
裴氏集团总部大楼顶层，总裁办公室。
窗外阳光明媚，但办公室内的空气却凝固得像一块坚冰。
裴渊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直，却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面前昂贵的红木办公桌上，摊着一份文件，上面刺眼的红色印章和“清算”的字样，宣告着一个商业帝国的崩塌。
门被轻轻推开。
墨韵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像一片宁静的海，脸上依旧带着温婉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在看到裴渊紧绷的侧影和桌上那份文件时，微微僵了一下。
“阿渊，”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像往常一样，带着能抚平他所有疲惫的魔力，“事情……总会有办法的。”
她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想轻轻碰触他紧握拳头。
裴渊猛地转过身。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父亲被逼跳楼，母亲进了医院，债主、仇家纷纷找上门。
才18岁的他 ，面对着即将倒塌的大厦。
他看着墨韵，看着这个他发誓要给她全世界的女孩，喉咙像被砂纸磨过般艰涩：“办法？”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带着浓浓的嘲讽，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命运：“墨墨，裴氏完了。我……也完了。”
墨韵的手停在半空。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让裴渊心碎的疼痛。
她看着裴渊，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恐慌，只有深不见底的难过和一种近乎决绝的了然。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裴渊心上，“新闻……我都看到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阳光那么好，海鸥的鸣叫那么自由，衬得室内的绝望愈发浓重。
裴渊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墨墨，你……你的设计展，还有去巴黎深造的机会……”
他记得她熬了多少个通宵才获得那个顶级设计学院的青睐和赞助商的支持，那是她梦寐以求的舞台。
而裴氏，原本是她最坚实的后盾，承诺会让她在聚光灯下绽放最耀眼的光芒。
墨韵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她抬起头，直视着裴渊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对他无限信赖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平静和一种巨大的悲伤。
“阿渊，”她唤他的名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帮不了我了。”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刺穿了裴渊仅存的骄傲和伪装。他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裴家和你，现在……自顾不暇。”墨韵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裴渊的神经上，“我的梦想，需要庞大的资源和人脉去支撑、去运作。那些画廊、赞助商、顶级时尚杂志的主编……他们看中的，不仅仅是我，更是我背后的裴氏。现在……”
她苦涩地勾了勾嘴角，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她不想让自己成为他的拖累。
更残酷的是，她清醒地认识到，失去了裴氏光环的他，在那个现实而势利的圈子里，已经无法再为她撑起那片天空了。
她的梦想，会因为他的坠落而一同坠毁。
与其两个人一起在泥沼里挣扎，互相拖累，不如……
“我们……分开吧，阿渊。”墨韵终于说出了那句酝酿已久的话。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她避开了裴渊骤然变得猩红、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目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裴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他想质问她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说出“分开”，想告诉她他就算爬也会爬着为她撑起一片天……但看着墨韵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看着她身上那件朴素得刺眼的蓝色连衣裙……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荒谬感。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好。”
那个午后，阳光刺眼。墨韵离开时，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雨摧折却不肯弯腰的兰草。
她没有带走任何裴渊送她的贵重礼物，只带走了她自己的设计稿。
只是在很久以后，裴渊在清理一个属于她的旧画夹时，在夹层的最深处，发现了一张被精心保存的、他们初识时在艺术节上的合影。
照片上的她，依偎在他身边，笑容羞涩而甜蜜。
还发现了一张银行卡和信封，信封上写着银行卡里的金额，希望能帮到他。
那一刻，裴渊才明白，她的决绝里，藏着怎样深沉的痛和不舍。
她不是不爱了，只是太清楚现实的冰冷，不想让她的爱，成为压垮他、也压垮她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用她的离开，斩断了他最后的软弱和牵挂，也斩断了自己通往梦想最便捷的那条路。
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未操作，自动暗了下去。
墨韵灿烂的笑容瞬间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裴渊自己模糊而冰冷的倒影，映在冰冷的落地窗上。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底那片早已荒芜的废墟。
温婉贤淑的墨韵，连同那段被现实碾碎的、带着阳光和艺术梦想的爱情，都永远留在了照片里，留在了那个崩塌的午后。
而他，裴渊，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背负着破产废墟和刻骨背叛，在京都冰冷夜色里踽踽独行的复仇之魂。
照片上那温婉的笑容，此刻在回忆的滤镜下，更像是对他失败人生最无情的嘲讽。
他扯了扯嘴角，那点习惯性的戏谑弧度再次浮现，冰冷，且淬着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