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仿佛在无尽的黑暗和剧痛的海浪中,沉浮了许久。时而冰冷刺骨,时而灼热难当。模糊中,似乎有人在他身边忙碌,清洗伤口,敷上清凉的药物,包扎…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但却有效地止住了生命的流逝。
最终,他在一片持续不断的颠簸中,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入眼是晃动的、装饰着简单纹路的车顶棚,身下铺着厚实而柔软的皮毛,减轻了颠簸带来的痛苦。全身无处不在的、尖锐或钝重的疼痛,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之前的惨烈经历绝非梦境。
“嘶…”他稍微想动一下,立刻牵动了后背和大腿的箭伤,以及肩头胸口的刀伤,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他发现自己被包扎得像个粽子,但手法专业,显然经过了处理。
“你醒了?”一个低沉而略带疲惫,却依然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蒙毅艰难地转过头,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看到马车里还坐着一个人。正是那个他拼死救下的华服少年。此刻少年也已经换了干净整洁的黑色深衣,伤口处理过,虽然脸色依旧缺乏血色,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与冷静,正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复杂。
“我们…这是在哪?”蒙毅声音沙哑干涩得厉害,如同破锣。
“回咸阳的路上。”少年言简意赅,他拿起旁边小几上的一个水囊,拔开塞子,递了过来,“喝点水。”
蒙毅确实渴得喉咙冒烟,也顾不上客气和礼仪了,接过水囊,小口却急促地喝了几口。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难得的舒缓。
“是你…救了我?”蒙毅放下水囊,看着少年。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中箭扑倒,然后是马蹄声和大喝声。
少年摇了摇头,神色平静无波:“是朕…是我的护卫及时赶到,击退了那些贼人。”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眸直视蒙毅,语气变得极为郑重:“但若非你出手相助,拼死相护,我恐怕早已遭毒手。是你先救了我。此恩,我记下了。多谢。”
蒙毅被他这过于郑重的道谢,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摆摆手,想显得豪爽一点,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凉气:“路见不平…呃,拔刀相助嘛…应该的…换谁看见都会…”他说到一半,想起那些杀手冰冷的眼神和凌厉的弩箭,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心里补充道:…才怪,早知道这么凶险,我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少年似乎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勾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超越年龄的平静。他仔细打量着蒙毅,目光锐利:“看你的身手、反应,以及最后那一下…不像是寻常百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子弟?”
蒙毅老实回答:“我叫蒙毅,家父蒙骜,在军中任职。”他心想,对方这气度排场,说不定认识老爹,还是老实点好,说不定能攀点交情,以后少挨点罚。
“蒙骜?”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仿佛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原来是蒙家的子弟。难怪有此胆魄和…不错的根骨。”他似乎在回忆什么,“你父亲是员猛将,治军严谨,想不到教出的儿子,也有几分机智和勇力。”
蒙毅心里嘀咕:胆魄是冲动,勇力是挨打,急智是怕死…不过他没敢说出来。
少年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身旁的小几,忽然像是随意提起般,淡淡道:“我姓嬴,名政。”
“哦,嬴政啊…”蒙毅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脑子里还在想,怎么跟老爹解释这一身伤和失踪的事。下一秒,这个名字如同九天惊雷,猛地在他炸痛的脑海里,劈开一道雪亮的闪电!
嬴…嬴政?! 这名字…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个敢叫、配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当今天下,秦王,嬴政?!那个十三岁即位,如今即将亲政,手握生杀大权的少年君王?!
蒙毅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能塞进一个鸡蛋。他…他居然救了秦王?!还跟他同乘一车?!还跟他称兄道弟(自以为)地聊了半天?!
他猛地想起自己刚才的腹诽和嘀咕,想起市集打架,想起翻墙逃家…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绷带,比伤口疼更让他心惊肉跳。
“呃…啊…那个…大…大王…”蒙毅结结巴巴,手忙脚乱地就想挣扎起来行礼,却浑身剧痛,动弹不得,反而差点从软塌上滚下去,脸上血色尽褪。
“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嬴政,或者说秦王,抬手虚按了一下,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天生的威严。“你救驾有功,于国有功。待回宫后,好生修养,自有封赏。”
蒙毅脑子还是懵的,嗡嗡作响。封赏?他现在只想回家…不,回家可能也会被吓死的老爹打死…今天发生的事情,信息量太大太恐怖,他脆弱的心灵,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他偷偷瞄了一眼眼前的少年秦王。虽然年纪比自己还小,但那沉稳如山岳的气度、眼神中深藏的锐利与冰冷,以及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掌控生杀予夺权力的压迫感,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完了…”蒙毅心里哀叹一声,彻底瘫软在皮毛垫子上,“这闲事管的…不是捅破天,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啊…”
马车在精锐卫士的严密护卫下,平稳却快速地驶向森严的咸阳宫。而蒙毅的命运轨迹,也从这一刻起,被彻底而粗暴地扭转,驶向了一条他从未想象过的、吉凶未卜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