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日,雍州,云香府城。
黎明将至,寒冬腊月,万物肃杀。
凛冽的北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苍茫大地。云香府城宛如一头蛰伏的白色巨兽,厚重的城墙积着未化的雪,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泛着青黑而冷硬的光泽。
城楼上的风灯,在呼啸的寒风中剧烈摇晃,散发着微弱而昏黄的光晕。
就在这片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呜咽的时刻,南城头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率先察觉到了异样。
下意识地眯起,警惕地望向远方被雪原映衬得愈发幽暗的地平线。
最先闯入视线的,是那如同鬼火般在极远处跳动闪烁的黄色光点,那是成千上万点星火在寒冷的夜色里明灭不定。
紧接着,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寒之气汹涌而至。沉闷得令人心慌的脚步声,仿佛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哀鸣,一声声叩击着城墙的根基。
其间夹杂着金属甲片与兵刃碰撞的铿锵之音,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无形的压力,震得垛口上的浮雪簌簌落下,仿佛整座城池都在这股毁灭性的力量面前微微颤抖。
“黄……黄巾贼!”了望塔上,一名年轻士兵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手中紧握的铜锣,“咣当”一声砸在冰冷的城砖上。
“呜——敌袭——!”凄厉的号角声猛地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云香府城头瞬间炸开了锅。
示警的烽燧一道接一道冲天而起,赤红的火焰在墨黑夜空中划出惊心动魄的轨迹,将危险信号迅速传遍全城。
城墙上的守军慌乱地奔跑着,叫嚷声、兵器碰撞声、军官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惧与无措。
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兵死死攥住手中的长弓,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喃喃道:“这帮天杀的黄巾贼,一路烧杀过来,鸡犬不留……落到他们手里,怕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旁边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士兵,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俺……俺娘和媳妇还在城里……俺要是死了,她们可咋活啊……”
另一名年纪稍长的队正拍了拍他的肩甲,想安慰几句,声音却干涩发紧:“挺住!咱们云香府城高池深,将军也在,只要兄弟们心齐,未必守不住!”
可他眼神里一闪而逝的阴霾,却暴露了心底同样的不安。
更有士兵低声咒骂:“直娘贼!这鬼天气,黄巾贼怎么会挑这个时候打过来?早知道平时就该少偷点懒,多练几石力气!”
就在这时,城外的雪原上,陡然响起了撼天动地的战鼓声。
“咚!咚!咚!”
只见漫山遍野的土黄色旗帜如狂涛般翻卷,刀枪剑戟组成的金属丛林在火把照耀下,反射出冰冷刺骨的寒光,仿佛一片吞噬生命的死亡之林。最前方的骑兵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露出了后方严整得令人窒息的重步兵军阵。
那些步卒皆披覆大梁军制式铁甲,他们手中高大的塔盾紧密相连,恍如一道移动的钢铁城墙。从盾牌间隙中探出的两米余长铁枪,密密麻麻,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他们每一步踏下,积雪飞溅,大地闷响,甲叶摩擦发出的“铿锵”声。
“是…黄天使者…”一名校尉面无人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李炎的…贴身近卫…”
校尉苦涩:“黄巾妖贼,行踪诡秘难测……如今兵临城下,我等……怕是难有生机了。”
“呜——”
低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原本汹涌向前的土黄色潮水骤然停滞。上万人竟在瞬间鸦雀无声,动作整齐划一,这份超越常理的纪律性,让城头守军感到刺骨的寒意,冷汗浸湿了内衬的棉衣。
死寂之中,一面巨大的土黄色纛旗缓缓升起,旗面上用朱砂书写的“苍天已死”四个狰狞大字,在风中狂舞,仿佛在向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大纛之下,一骑纯白战马越众而出。李炎缓缓抬起手臂时,如同执掌了无形的权柄,上万黄巾军同时举起兵器。
“苍天已死——”李炎的声音并不高昂,却似有魔力的波纹,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下一刻,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从黄巾军阵中爆发:
“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声浪汇聚成的恐怖冲击波,如同实质的风暴,震得城头的旌旗疯狂抖动,积雪冰凌簌簌落下。几个刚入伍不久的新兵,在这毁天灭地的声威下,手脚发软,手中的长矛“当啷”落地,更有甚者裤裆处一片湿热,直接瘫倒在冰冷的城垛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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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云香府城,被一阵阵撕心裂肺的铜锣声和奔走的马蹄声彻底惊醒。
“敌袭!黄巾贼杀来了!”这恐慌的呼喊像瘟疫般在街巷间蔓延。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后,传来压抑的哭泣、惊叫和杂乱的低语,整座城市在寒冬的凌晨瑟瑟发抖。
府衙后宅,赵谨猛地从温暖的锦被中惊坐而起,窗外映来的火光将房间照得明暗不定。
他心脏狂跳,满脸惊惶,手忙脚乱地抓过床边的官袍胡乱套上,连冠冕都戴得歪斜,便踉跄着冲出门外。亲随家将赵福早已牵马等候在院中,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雾。
“怎么回事?!”赵谨的声音因惊惧而尖利,完全失了往日的沉稳。
赵福单膝跪地,语速极快:“大人!南、西、东三面城外,发现大批黄巾军,数量……数量极众,望不到边,恐怕不下十万之数!”
他抬头时,脸上已无血色,呼出的白气因急促而紊乱。
赵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强自镇定,厉声喝道:“该死的逆贼,比我们预想的,来得快!”
赵福低下头,艰涩回道:“大人,末将起初也不信,可城外敌军阵势森严,绝非乌合之众……情况,万分危急了!”
赵谨咬了咬牙,在赵福的搀扶下翻身上马,马蹄踏在青石街道上,声音在寂静的凌晨传得极远。道路两旁,隐约能听到门缝后传来的百姓绝望的啜泣。
赵谨心中一片冰凉,他深知这座城池若破,将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快马加鞭赶到南门城墙下,这里已混乱得如同沸鼎。士兵像没头苍蝇般乱撞,惊恐的情绪相互传染。赵谨心中怒火与恐惧交织,一把抓住一个从他身边跑过的、吓得面无人色的士兵,怒吼道:守备将军呢?!守备将军在哪里?!乱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那士兵被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回答:“……将军接到警报,已赶去北营大帐,紧急召集各家将领和世家主事商议调兵了……”
“府尹大人到!”亲卫奋力排开混乱的人群,护着赵谨冲上城楼。
当赵谨扶着冰冷的垛口,极目向城外望去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漫山遍野皆是黄巾军的营帐和旗号,密密麻麻的火光将雪原映照得如同白昼,已将云香府围得水泄不通。
敌军士卒行动迅捷,布置营垒、巡逻警戒,井然有序,透着一股百战精锐才有的杀伐之气。
“这……这真是黄巾贼主力?竟如此精锐?真是活见鬼了!”赵谨,死死抓住垛口才勉强站稳,脸色在火光照耀下惨白如纸。
赵谨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与愤怒而嘶哑难听:“城外三处要塞的守军何在?为何连一纸烽燧传讯都没有?难道他们……他们已经全军覆没……”
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身旁那名面如死灰的校尉。
那校尉双腿打颤,声音带着哭腔:“大人……恐怕……恐怕三处要塞已然不保!黄巾此番势大,如洪水决堤,前线……前线怕是凶多吉少啊!”
赵谨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墙砖上,骨节处传来剧痛,连烽火都没有传递,兵临城下才知道,前线布置的几千守军,怕是直接望风而降了。
作为云香府尹,他太清楚此刻城内的虚实了。为平各郡县民乱,已调走三千精锐,为加强前沿防线,又陆续增派了四千郡军及两千世家私兵,连同辅兵民夫,投入了数万人力。
其他各郡县援兵还在回程途中,如今城中,满打满算,仅有一万五千守军,即便临时征发青壮,仓促之间又能有多少战力?面对城下如狼似虎、数万之众的黄巾主力,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墙,还能支撑多久?
“传我命令!”赵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尖锐而凄厉的指令,“全城即刻起实行最严苛的戒严!所有男丁,年满十二岁以上者,一律征调上城协防!!”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几乎是咬着牙补充道:“即刻……打开府狱大牢,将所有囚犯,无论轻重,全部编入守城队伍,发放兵器,告诉他们,若能在此战中戴罪立功,本官……本官奏明朝廷,赦免其罪,另有重赏!”
寒风卷着雪花,掠过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