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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军。
中军大帐内,炭火盆驱散了夜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韩文清卸去了沾满征尘的甲胄,只着一身暗色锦袍,坐于主位之上。
他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十余名雍州军高级将领分列两侧,甲胄未解,身上犹带着城下的硝烟与血腥气。无人喧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帅身上。
短暂的沉寂后,韩文清终于开口,声音平稳而冷静,听不出丝毫久攻不下的焦躁:
“说吧,今日各部伤亡、军械损耗几何?”
话音落下,帐内气氛更肃穆了几分。
一名掌管军纪文书的中年参军立刻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的卷册,声音清晰却沉重:
“回禀大帅。今日攻城,我军共阵亡一千三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约八百,轻伤者逾两千。其中,‘死士营’折损最为惨重,伤亡过半。”
听到“死士营”伤亡过半,几名将领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这支精锐是破城的尖刀,如此损耗,堪称伤筋动骨。
参军继续禀报:“军械方面,床弩损毁十五架,需连夜修复。云梯损毁四十余架,冲车焚毁三辆,撞损三辆。箭矢消耗约三万支,消耗亦巨,库存已不足支撑三日此等烈度的攻城。”
数字冰冷地报出,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
这无疑是一场惨烈的消耗战。
一名性情较为急躁的副将忍不住抱拳道:“大帅!贼寇今日虽得那李炎率亲卫力士稳住阵脚,但分明已是强弩之末!末将请命,明日愿率本部兵马为先锋,定要一举踏平云香府!”
另一名老成持重的将领则持重地反驳:“李贼的亲卫战力非凡,不可小觑。今日我军锐气已挫,强行再攻,恐伤亡更大。”
帐内出现了细微的争论声。
韩文清抬手,轻轻向下虚按。
所有声音立刻消失,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他身上。
“李炎今日亲自登城,甚至动用了压箱底的‘黄天力士’……”韩文清缓缓重复着这个事实,嘴角却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这恰恰说明,他已无计可施,云香府内除了这支亲卫,再无像样的生力军。今日之战,看似我军受挫,实则是撕下了他们最后一块遮羞布。”
他的目光扫过众将,带着洞穿虚实的锐利:“贼寇箭矢、滚木、金汁几近枯竭,守军伤也不在我军之下。其残存兵力,经此一日苦战,已是疲敝之师。而我军主力尚存,士气未堕。”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故而,非但不能暂缓,更需一鼓作气!给贼寇一夜喘息之机,便是让他们多一分加固城防、提振士气的可能。我军之利,在于势,在于源源不断!此势,不可断!”
众将凛然,皆挺直了腰背。
韩文清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云香府东城区域:
“传令:今夜饱食,厚赏三军,尤其是今日攻城奋勇者,赏赐加倍。重伤者妥善救治,连夜送往后方。”
“明日拂晓,总攻不变!集中所有床弩、投石车,给本帅轰击东城及瓮城区域,压制贼军调动。”
“死士营剩余将士与中军锐士合并,组成新的陷阵先锋,由本帅亲自督战!”
他猛地转身,袍袖带风,目光如炬:
“告诉将士们,破城之后,必有重赏,本帅要的,是明日太阳落山之前,让我的帅旗,插在云香府的城楼之上!”
“是!”众将轰然应命,声震帐顶。
韩文清微微颔首,挥了挥手。众将躬身行礼,鱼贯退出大帐。
帐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韩文清独自立于地图前,凝视着那座被无数箭头指向的城池,目光幽深。
今日城头那面突然出现的“李”字大旗和那支精锐的“黄天力士”,确实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付出不小代价。但,也仅此而已了。
“李炎……明日,便是你的死期。”他低声自语,声音冰冷,不含一丝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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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日,黎明将至。
云香府,这座被战火蹂躏多日的城池,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喘息。城头残留的火把光影摇曳,映照着断壁残垣,宛如鬼蜮。
黄巾军主帅李炎,身披暗黄色鳞甲,黄色披风垂地,如铁塔般矗立在府衙大堂中央。
他的目光扫过麾下将领——张莽、赵铁柱,以及一众经过血火淬炼的渠帅。尽管城外韩文清雍州军的围困如铁桶般严密,但大堂内的气氛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李炎道:“诸位,龟缩守城,终是死路。韩文清耗得起,我们耗不起。今日,唯有倾力一击,方能搏得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各部,报上还能拉出去野战的兄弟!”
一名脸上带疤的渠帅豁然起身,抱拳道:“主帅!我部还能凑出一千八百人!都是跟着咱们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兄弟,刀快,心更狠!”
赵铁柱左臂缠着浸血的布带,声音沙哑却坚定:“我麾下弟兄折损最重,但……还能提得动刀的,还有一千二百!明日,我部愿为前锋!”
张莽接口道:“亲卫‘黄天力士’经历昨日血战,折损三百余,尚有两千七百可战!甲坚刃利,士气可用!”
…………
文吏迅速汇总,能战之兵约三万五千。这其中,还包括了剩下的、经过初步整训的数千原官军降卒和城内豪强凑出的私兵部曲,装备相对齐整。
李炎微微颔首,这个数字,比他预想的要好一些。他看向负责情报的哨探头领。
头领立刻禀报:“主帅,根据多方查探,韩文清围城大军,连月猛攻,损耗亦是不小。其能立刻投入野战的精锐,应在三万左右。不过,其军疲敝,我军以逸待劳,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此言一出,将领们神情各异。有面露凝重者,敌众我寡;亦有眼神狠戾者,誓要拼个鱼死网破。
张莽沉声道:“兵力虽处劣势,但我‘黄天力士’战力远超寻常官军!野战亦可结阵而斗!”
赵铁柱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怕他个鸟!守城憋屈够了,正好出去杀个痛快!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李炎抬手,压下议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韩文清恃强凌胜,定然料不到我军敢主动出击。”
他走到简陋的沙盘前,手指划过城东平原:“明日拂晓出城,背城列阵!‘黄天力士’为中军核心,我亲自坐镇!诸将率本部精锐及所有降卒、私兵混合编组为前军,务必顶住官军第一波冲击!”
“赵铁柱,你部为左翼,伺机而动,保护中军侧翼,若见中军前突,立刻跟上夹击!”
“其余各部,依令布于右翼及后阵……”
李炎详细部署,战术核心明确:利用“黄天力士”的强悍突破力,在野战中以精锐对精锐,直捣韩文清中军!
将领们屏息凝神,仔细聆听每一个细节。粮秣、伤员、撤退序列……直至深夜。
李炎最后环视众将,目光如炬:“黎明之战,有死无生!要么踏着韩文清的尸骨活下去,要么我等皆葬身于此,以报黄天!诸位,可愿随我决此死战?”
“愿随主帅!决一死战!”怒吼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众将匆匆离去准备。李炎独自步出府衙,登上残破的城楼。远方雍州军大营灯火连绵,如同蛰伏的巨兽。他深吸一口带着焦糊和血腥气的冰冷空气,眼神锐利如鹰,大唐玄甲军也早已蓄势待发,此战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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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云香府城东的荒野上,冷风卷着草屑呜咽。
一名雍州军的老斥候蜷缩在枯草堆里,眼皮沉重得快要粘在一起。
连日的攻城战让他疲惫不堪,只盼着天亮换岗。根据上头的判断,城里的黄巾贼最多再撑一两天,这云香府必破无疑……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而持续的“吱呀”声,如同钝刀割裂寂静,猛地钻入他的耳膜。
老斥候一个激灵,瞬间清醒,难以置信地望向云香府城门方向——那扇紧闭多日、被冲车撞得伤痕累累的包铁城门,竟在此刻,缓缓向内打开!
“敌袭!黄巾贼出城了!”他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来,一把抓起身旁的号角,用尽平生力气吹响!
“呜——呜呜——”
凄厉的警报声撕裂夜空!
城门洞开的黑暗中,一面残破却依旧醒目的“李”字大旗率先出现!紧接着,如同沉默的火山骤然喷发,头裹黄巾的士兵洪流般涌出城门!
更让老斥候头皮发麻的是,这些黄巾军出城后并未盲目冲锋,而是以令人心惊的速度向两翼展开,沉默地排列成作战阵型!前排是密密麻麻的巨盾和长枪,中军阵列厚重严整,两翼也有骑兵策应!这绝非溃逃,而是有组织的决战列阵!
“快!回禀大帅!黄巾贼主力出城,欲要野战!”老斥候对着同伴嘶喊,自己则继续死死盯着那不断扩大的军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