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姆斯那句颤抖的问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余波久久未散。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阳光在空气中燃烧的声音。
他的问题悬在空中,脆弱得不堪一击。那是一个被囚禁了二十年的灵魂,发出的、关于存在本身的疑问。
靡思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看着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没有怜悯,没有惊惧,只有一种纯粹的、澄澈的平静。然后,她缓缓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只停在窗台的蝴蝶。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脚边,那个被他暂时放在地毯上的瓷娃娃身上。
她俯下身,伸出双手,用一种近乎珍重的姿态,将那个冰冷的瓷娃娃抱了起来。娃娃的裙摆拂过她纤细的手腕,带来一丝凉意。
她将娃娃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真正的孩子,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才重新抬起头,迎上布拉姆斯那双藏在面具后、写满惶恐不安的眼睛。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最坚固的锚,稳稳地落在了他漂泊不定的心海上。
“你看,”她抱着娃娃,对他微微一笑,唇边的酒窝清晰可见,“布拉姆斯也在这里,我们都不会走。”
布拉姆斯巨大的身躯,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了。
他像一尊被闪电击中的石像,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绪,都在她的话语中凝固。
我们。
这个词,对他来说,比世界上任何咒语都更具魔力。它不是一个人的承诺,而是一个共同体的宣言。它将他,她,还有那个代表了他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的瓷娃娃,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她没有说“我不会走”。
她说的是,“我们”。
她没有否定那个娃娃,没有将它视为一个诡异的替代品。她接纳了它,承认了它,就像接纳了他身体里那个永远停留在八岁的、孤独惊恐的男孩。
这是一种他从未奢望过的、彻底的包容。
面具后的那双绿褐色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还有她怀里的那个娃娃。他的呼吸停滞了,胸腔里仿佛被灌满了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每一寸内脏。他想说点什么,想做点什么,但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看着,贪婪地、绝望地,看着眼前这幅他连在梦里都不敢想象的画面。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不知过了多久,布拉姆斯终于动了。
他不是后退,也不是逃离,而是像一头被驯服的野兽,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她挪了过去。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他高大身形完全不符的小心翼翼,仿佛脚下的不是柔软的地毯,而是薄冰。
他最终在她面前停下,然后,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缓缓地,在她身边的地毯上跪坐了下来。
他没有坐上沙发,而是选择了更低的位置,仰视着她,像一个等待审判的信徒。
他的视线没有落在她的脸上,而是聚焦着在她怀里的那个瓷娃娃身上。那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怀念,有痛苦,有羞愧,还有一丝……渴望。
他慢慢地抬起手,那只戴着粗糙手套的大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才终于颤抖着,伸向了那个娃娃。
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娃娃冰冷的、光滑的脸颊。
那是一个试探性的、充满了不确定的动作。他像是在通过这个娃娃,去触碰那个被她所接纳的、过去的自己。
“他……”
布拉姆斯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生了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喜欢你。”
他说的,是娃娃。
但他的眼睛,却透过面具的孔洞,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靡思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娃娃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她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娃娃冰凉的头发。
这个动作,无声地传达了她的回应。
我也喜欢他。
布拉姆斯看着她的动作,面具后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收回了触碰娃娃的手,转而紧紧地攥成了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规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和混乱,“规则说,要给他读睡前故事……要亲吻他,说晚安……”
他在复述那些他写下的、用以控制和试探的规则。但此刻,这些规则听起来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笨拙的、近乎乞求的邀请。
他在用他唯一懂得的方式,请求她,留下来,继续这个被她所创造的、温暖的日常。
“我知道。”
靡思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柔。她没有因为他的语无伦次而表现出任何不耐。
她抱着娃娃,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身旁空出来的沙发位置。
“但是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间。”
她的目光清澈,直视着他。
“你可以坐在这里,和我一起。等到了晚上,我会给他读故事,也会亲吻他。”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紧握的双拳,然后,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我也会亲吻你。”
**我也会亲吻你。**
这句话,像一道温柔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布拉姆斯所有的防御。
他猛地抬起头,面具后的那双眼睛里,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无数种情绪在他的眼底交织、碰撞,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滚烫的湿意。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然后,他顺从地,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从地毯上站起来,坐到了她示意的那个位置上。他坐得很规矩,身体绷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和她之间还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但他坐下了。
他走出了他的阴影,坐进了她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