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水泥堤坝硬撼夏季暴雨而岿然不动的事迹,如同长了翅膀,在零陵郡乃至整个荆南地区不胫而走。起初是民夫和郡兵们口耳相传的神乎其神,随后是往来商旅将“零陵有神泥,坚如铁石”的消息带往四方。
林越这个名字,不再仅仅与“防疫有功的寒门秀才”或“蔡文姬庇护的幕僚”联系在一起,而是与一种实实在在、肉眼可见的“神力”画上了等号。
太守刘度的态度发生了显着的变化。他亲自巡视了稳固如新的城北河堤,用手触摸那冰凉坚硬的混凝土表面,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再次召见林越时,已是在太守府的书房,而非大堂,语气也亲切了许多。
“林掾史,此次筑堤,你居功至伟!不仅解了城北之危,更为我零陵扬名!”刘度抚须笑道,随即话锋一转,“如今郡内水利年久失修之处甚多,城墙亦需加固……你看这水泥之法?”
林越心领神会,知道这是扩大生产和应用的机会,也是进一步巩固自己地位的契机。他早有准备,呈上一卷竹简:“府君明鉴。水泥之利,确可用于筑城、修路、建仓。属下已拟定初步章程,可于野猪岭扩建窑厂,设立‘官营水泥坊’,招募流民工匠,既可生产所需,亦可安抚流民,一举两得。只是……初期需投入一笔钱粮,且需确保原料供应,尤其是铁矿渣。”
刘度略一沉吟。钱粮仍是难题,但水泥展现出的价值让他难以拒绝。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这其中蕴含的政绩和潜力。“准!本官会尽力筹措。至于铁矿……”他眼中精光一闪,“那处小铁矿,原本由张都尉家眷经营,产出不丰。本官可下令,今后矿渣需优先供应官营水泥坊,不得私售抑价。”
这轻轻一句话,便从张都尉的碗里分走了一杯羹,既是支持林越,也是一种制衡。
林越升任 “工曹掾” (去掉“史”字,地位提升),仍主管工程匠作,并兼领新建的官营水泥坊事务,权责大增。王统领因护堤、协助有功,亦得赏赐,与林越关系更为紧密。
然而,风光的背后,暗流涌动得愈发湍急。
张都尉的怨恨已近乎公开化。河堤之功反衬出他的无能,水泥坊的建立更直接触犯了他的利益。他不敢明着对抗刘度的决定,却开始在一些场合散布流言。
“哼,奇技淫巧罢了!焉知非是妖术?”他在郡兵操练时,对几个心腹军侯冷言道,“那林越来历不明,先是攀附蔡小姐,如今又蛊惑府君,大肆敛财(指水泥坊投入),广收人心(指招募流民),其心叵测!”
这些话语经过精心修饰,在零陵的士族和低级官吏中小范围流传开来。对于许多恪守“君子不器”、“德本财末”传统观念的士人而言,林越这种专注于“匠作之事”且迅速蹿升的行为,本身就让他们感到不适甚至警惕。张都尉的流言,正好点燃了这种情绪。
一日,林越在廨宇内与阿石核算水泥坊的物料清单,一位穿着儒衫、颇具名望的本地老儒生求见。此人姓胡,曾多次拒绝刘度的征辟,以清高自许。
“林掾史,”胡老先生拱了拱手,语气却带着疏离,“闻掾史善用‘水泥’,坚城利民,老夫本感欣慰。然,近日闻市井之言,云掾史以此物牟利,更广蓄流民,似有不轨之图。不知掾史何以自辩?”
话语看似请教,实为质问。阿石在一旁气得脸色发白。
林越放下手中的笔,神色平静。他知道,这是士林舆论的代表来了。“胡老先生请坐。”他亲自斟上一杯温水(依旧是煮沸过的),“水泥之利,首在坚固耐久,可省日后反复修缮之费,实为省财,而非敛财。招募流民,乃是以工代赈,使其自食其力,免于饿殍或沦为盗匪,此乃安民,何来不轨?”
他顿了顿,看着胡老先生的眼睛,诚恳道:“越虽不才,亦知圣人教化。然,空谈仁义,不能御洪水,不能筑坚城,不能活饥民。若有一物一法,能令百姓少受苦难,能保一方安宁,越以为,此便是当下最大的‘德’与‘义’。不知老先生以为然否?”
他没有引经据典,而是用最朴素的道理和实际效果回应。胡老先生沉默了片刻,林越的务实态度和他亲眼所见的坚固堤坝,与他听到的流言确实有所不同。他最终没有再多言,只是叹了口气:“望林掾史好自为之,勿忘初心。”便起身离去。
虽然暂时化解了这次诘难,但林越知道,思想的壁垒远比技术的难关更难攻克。
另一股暗流,则来自零陵之外。
数日后,一名风尘仆仆的使者来到零陵太守府,呈上礼单和文书。他来自桂阳郡,受太守赵范所遣。
文书用语客气,先是恭贺零陵解决水患,随后话锋一转,提及桂阳亦饱受水患之苦,听闻零陵有“水泥”神物,望能“不吝赐教”,或“通商购买”,并隐约暗示,若能得此技术,荆南各郡皆可受益云云。
刘度将林越召来商议。
“林掾史,赵范此人,贪而寡谋,其意恐怕不止于购水泥那么简单。”刘度皱眉道。他担心的是核心技术外泄。
林越沉思片刻,道:“府君,水泥之法,关键在于配比与烧制工艺。直接出售成品水泥,运输损耗巨大,得不偿失。若售卖配方,无异于自断臂膀。”
“你的意思是……回绝他?”
“不,”林越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们可以答应出售一部分低标号的水泥成品给他,用于其最紧迫的水利工程,但要价需高,且以粮食、铁料或牛皮等战略物资结算。同时,严格控制我方工匠,防止技术外流。如此,既可赚取所需物资,亦可暂时安抚赵范,更可借此观察其他各方反应。”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赐教’……可回复他,此术乃零陵不传之秘,关乎郡本,恕难从命。若他强求,便是与我零陵为敌。”
刘度闻言,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林越此举,既保持了技术优势,又展现了灵活的外交手腕,还能从中获利。“好!就依你之言!”
林越告退后,刘度独自坐在书房,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林越的才能远超他的预期,不仅能解决具体问题,更能审时度势。这让他既感欣慰,又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如此人物,真的会甘心久居人下吗?
而林越走出太守府,抬头望向荆南广阔的天空。他知道,水泥的光芒已经吸引了外界的目光,零陵这个小池塘,恐怕很快就要容纳不下即将掀起的风浪了。张都尉的掣肘、士林的偏见、外部势力的觊觎……这一切,都只是开始。
他必须更快地积蓄力量。
“阿石,”他吩咐道,“从水泥坊的利润中,悄悄拨出一部分,让王统领帮忙,招募一些可靠的、家世清白的少年郎。不要声张,我要亲自教他们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知识的传承,才是他真正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