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探入盒中,小心翼翼地拈起了那张纸。
他没有将它展开。
这婚书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
父亲字斟句酌的恳切言辞,风家主爽朗大气的允诺,还有那个象征着两家联结的、鲜红的印记。
他看不见那印记的颜色,却能想象它的刺目。
他只是用指腹,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摩挲着纸张的边缘。
那纸的边缘早已被他无数次这般摩挲过,变得异常光滑温润。
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干燥而柔韧的触感,上面书写的墨迹似乎早已干涸入骨,留下微微凸起的纹路。
指腹下的每一寸光滑,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两年来。
他独自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责任时,那深藏心底的无奈与隐隐的抗拒。
他摩挲着,如同在抚平一道看不见的伤痕,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无法逃避的、冰冷的现实。
花平站在一旁,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张纸……他虽没有看过,却也知道那是什么。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宽慰的话,比如“少爷这么好,风小姐定然欢喜”。
或者“老爷定下的,总不会错”。
可看着花满楼那沉静如深潭的侧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屏住呼吸,连咽唾沫都小心翼翼,生怕一点微小的声响都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重。
百花楼里,此刻静得可怕。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
那些终日萦绕在百花楼四周的精灵——枝头跳跃鸣唱的雀鸟,此刻竟也诡异地集体噤了声。
花圃里,几只正在花蕊中忙碌的蜜蜂,翅膀扇动的嗡嗡声似乎也骤然微弱下去,最终消失。
楼下街市上原本隐约可闻的、属于江南水乡特有的市声:小贩悠长的叫卖、船桨划破水面的哗啦、孩童追逐的嬉笑……
所有这些声音,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
花满楼那远超凡俗的、能捕捉到落叶触地声的敏锐听觉
在这一刻
竟捕捉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有意义的声响。
这死寂是如此庞大而沉重,仿佛整个世界的背景音都被抽离。
只剩下他自己胸腔里,那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如同擂鼓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那心跳声在这片万籁俱寂中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他的耳膜,也撞击着他纷乱的心绪。
婚约、风府、风晴雪、那道捏折的兰叶、指下这光滑又沉重的婚书……无数念头碎片般翻涌冲撞。
他以为早已平复的、对这份婚约的认知,此刻却因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而变得无比矛盾。
他该如何面对?
一个被父辈酒后的戏言强行推到他面前、只隔着一墙之隔的女子?
花满楼的手指,终于从那光滑的纸缘上移开。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力竭的疲惫,将那张承载着无形重量的婚书,重新放回紫檀木盒中。
指尖触碰到盒底冰凉的丝绸内衬时,微微顿了一下。
他摸索着,想要合上盒盖。
手指却似乎有些不听使唤,指尖在光滑的盒盖边缘滑了一下,未能准确地按上搭扣。
那紫檀木盒在他手中,仿佛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沉重而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