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五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香港元朗工业区的雨停了。
铁皮顶还沾着水珠，“嗒”地砸在窗沿上，在闷热的空气里晕开一小圈湿痕。吊扇转得极慢，风裹着普洱陈香，慢悠悠飘到桌前。
罗伯特坐在对面，手指反复摩挲公文包的金属搭扣——那搭扣磨得发亮，是常年出差的痕迹。他顿了顿，才取出报价单，指尖捏着纸边，轻轻推过来：“陈先生，基于贵司四月产能仅有十万枝、试销仅三家门店的调研结果，我们提议，五百万美元买断二十年北美代理权。”
陈东的目光落在“5,000,000”上，指尖无意识划着桌角。茶杯底下压着的生产报表，“四月实际产能十五万枝”的数字，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抬眼，刚好瞥见丽莎的文件夹没关严——“北美市场年容量3m units”的字样，在阳光下晃了晃。
“罗伯特先生，”陈东拿起紫砂壶续茶，热水注入白瓷杯的声响，在安静里格外清晰，“您这报价，按现在的产能算，只够买断我们未来两年的货。”
他示意阿明拉开样品柜，玻璃门“吱呀”一声。阿明递来珠光牡丹，陈东捏着花枝转了转：“您摸摸，0.07毫米的花瓣，分了五层注塑——光调温度就试了四十多次，才做到每层均匀。”
罗伯特指尖一碰，就觉出丝绸般的细腻。对着光看，五层色彩像晕开的墨，从浅粉过渡到深紫。
“200小时紫外线测试，色泽保持率96.3%。”陈东递过检测报告，“测试意大利产品，只剩72%，还发脆。”
丽莎凑过来，指尖点着“96.3%”，轻声对罗伯特说：“技术部预估，复制周期至少一年半。”
罗伯特没说话，捏了捏花瓣——松开就弹回原状，连道折痕都没有。
陈东心中一笑：这第一步，先让他摸到技术硬底。
就在这时，门被轻叩两下。阿明快步回来，声音压得低却够清晰：“陈先生，梅西的怀特先生刚到楼下，想下午谈合作。”
丽莎的笔顿了顿，在笔记本上写“梅西介入”。罗伯特的手指停在花瓣上，无意识捏紧了些。
陈东端起茶杯抿了口，余光扫着两人的反应：鱼饵，终于撒出去了。
“五百五十万，”罗伯特语气软了些，“但贵司得保证，半年内月产能提至二十万枝。”
陈东没接话，走到窗边。阳光照在花瓣上，珠光层泛着碎星光：“罗伯特先生，我们的花瓣用特殊高分子材料，零下20度冻四小时，拿出来还是软的——北美冬天冷，您觉得顾客会选哪种？”
阿明递来平板，视频里两支花进冰柜，日本样品一掰就裂，东兴的却能随意弯折。罗伯特盯着画面，直到结束才轻叹了口气。
“不如去车间看看？”陈东提议，“您亲眼见了产能，心里也有底。”
车间的露天走廊还积着水，阿明递过雨靴。铁皮厂房里机器声不大，五条生产线只开了两条，工人戴白手套，动作慢却稳。
“怎么只开两条线？”罗伯特问。
车间主任笑着指角落：“新机器是德国产的，还在调试。五条线全开，月产能轻松破三十万枝。”
罗伯特的眼神闪了闪，嘴角抿得更紧了。
陈东看在眼里，心里有数：产能的底牌，这就算亮了一半。
回到会议室已正午。阿明端来盒饭，罗伯特扒了两口就放下：“六百万，这是目前能给的最高价格了。”
陈东夹菜的手顿了顿，从抽屉里取出梅西的询价单——“愿以六百五十万美元，买十五年北美代理权”。他推过去，指尖在单子边缘敲了敲：“怀特先生早上发的，不是我不肯让，是有别家在抢。而且西尔斯要拿北美独家代理，总不能只谈价格不谈销量——我得加个条件，同时必须明确：西尔斯每年采购金额不得低于150万美元，且后面每年按10%递增。”
罗伯特眉头一皱，丽莎立刻凑过来低声道：“按这个递增比例，第五年采购额就会超两百万，得核算下北美市场的消化能力。”
陈东端起茶杯喝了口，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罗伯特先生，我们的产能您刚在车间见识过，五条线全开能稳破三十万枝，完全够支撑这个采购量。而且这个条款，既是保障我们的长期收益，也是帮西尔斯锁定市场——您拿了独家，自然要全力推货，总不能占着渠道却让产品压在仓库里，对吧？”
罗伯特沉默片刻，指尖在桌沿轻轻敲击：“采购额条款可以谈，但得加补充——若因贵司产能不足导致未达采购额，不能算我们违约。”
“这没问题。”陈东立刻点头，“产能不足的免责说明，我们可以写进合同细则里。”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每一条都磨得很细。品牌logo定了东兴占65%，价格首年2.5港元、次年2.45港元、第三年2.4港元，支付方式是签约十日内付六百万，首单交付结清剩下一百五十万；“年采购额不低于150万美元，后续每年递增10%”及产能不足免责的条款，也清晰落在合同细则里。
下午三时，怀特的助理又打来电话，问能不能提前会面。
罗伯特听见了，终于松口：“七百五十万，一次性支付，所有条款按您说的来——包括您提的每年150万美元起、逐年10%递增的采购额要求。但得加违约条款——延期交货一天，罚合同额的0.1%。”
“可以，”陈东立刻答应，“但西尔斯连续三个月采购不足80%，或未达到当年最低采购额标准，我们有权解除独家代理。”
李律师早拟好一百二十页的合同，两人逐页翻看，尤其在采购金额、递增比例和违约条款处，反复确认细节无误。傍晚六时，窗外的天暗了，会议室的灯亮起来，暖黄的光落在纸上。
罗伯特签完字，掌心有些汗。陈东签字时，笔尖稳得没晃一下。
送走西尔斯团队，阿明忍不住问：“陈董，真要跟梅西谈啊？还有您提的每年150万、递增10%的条款，西尔斯居然真答应了？”
陈东把怀特的询价单扔进废纸篓，笑着拍他的肩：“傻小子，北美是独家，但欧洲市场，还能再谈。至于那个采购额条款，西尔斯要的是独家渠道，就得承担相应的采购责任——这条款看着严，其实是帮他们下决心推我们的货，等产品在北美打开名气，后续的采购量只会比约定的多。”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霓虹一盏盏亮起来。
这场博弈，比预期的还多赚了五十万，还敲定了长期稳定的采购量。而下一步的棋，才刚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