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佑宁话音很轻……也很重,让满屋人霎时静了下来。
目光都黏在她怀里那个蓝布包裹上,炕火噼啪烧着,像是在替人问出那句堵在心口的话。
赵佳桂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发哑。
“老二家的,带孩子们先回屋。让功振功兴外头守着,别进来了。”
刘梦娣拉起功乐功邦还有陈玉周,轻轻掩上门。
包袱皮一层层解开,露出个粗瓷罐子——
那粗瓷的罐子上连个花纹都没有,摸上去都磨手。
可依旧是林远芳永远的家。
因为姜福顺说过,这种最便宜。
可就这么个灰扑扑的物件,让一屋子人瞬间红了眼眶。
赵佳桂颤抖的手抚上冰凉的罐身,皱纹像水波似的在脸上漾开。
一下!
又是一下!
心里也在不断的想着和自己有八分相像的那个小姑娘。
“娘!我好看不!”
“我苦命的闺女啊……”
她突然一把将那罐子搂进怀里,佝偻的背脊剧烈起伏,哭声发出呜咽。
这哪是个罐子,分明是她几十年思念的闺女。
林志文的烟袋锅子“滋啦”一声熄了,泪珠砸在炭火上冒起青烟。
他死死闭着眼,仿佛又看见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坐在他肩头摘枣子。
四十多岁的林远仁傻站着,耳边响起奶声奶气的“大哥最好了!”抬手狠狠抹了把脸。
林远义捂着脸蹲下去——这个姐姐比他大七八岁,当时家里忙,没少背着他砍柴、喂猪。
发烧生病了也是姐姐抱着他一晚一晚的熬。
出嫁的那晚,他裹着被子哭湿了枕头,还被大哥笑话尿炕。
赵金花别过脸抹泪。
她总记得小姑子嫁人前夜,偷偷把攒的布头全塞给她。
“嫂子,以后要是有了孩子,给做个衣裳……”
姜佑宁愣愣地站在原地。
早前亲手挖出这粗陶罐时,她的喉咙就哽得发疼,此刻那无声的酸涩又涌了上来。
“小佑宁……要长得比你娘还俊啊……”
恍惚间,耳边响起个回忆,调子像极了赵佳桂,却更软和。
带着日头晒透的棉被那样的暖意。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子“噗”地灭了,灰屑打着旋儿飘落。
满屋子人憋着气抽噎,泪珠子砸在土坯地上,溅起细小的尘烟。
三十年的念想,都闷在这沉甸甸的寂静里了。
就连那个粗瓷罐子被赵佳桂焐在胸口,渐渐染上体温。
“好了好了,老婆子!”林志文上前搀住老妻,嗓子哑得像破风箱。
“我闺女回来了...回来了啊...”
赵佳桂仍痴痴搂着粗瓷罐不撒手,眼神直勾勾的。
“老婆子!醒醒神!”
林志文急得直拍她后背。
姜佑宁见情形不对,麻利地打开一粒蜡丸,就着温水给姥姥喂下,又给姥爷塞了一粒。
过了半晌,赵佳桂浑浊的眼珠才动了动。
见一大家子围着她,慌忙摆手,“没事...我就是...”
话没说完,瞥见姜佑宁怀里的木盒,老泪又涌了出来。
“哭吧,哭透亮就好了。”
林志文搂住她颤抖的肩。
赵佳桂一愣,突然“呜嗷“一声埋进老伴怀里——
这个和她过半辈子的老头子,终究是她最踏实的倚靠。
……
正月十五,诸事皆宜。
林功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左手桃木剑,右手黄铜罗盘,在供台前念念有词。
那原来的衣冠冢,已经被重新挖开,里面搁着林功振连夜打的小棺材。
姜佑宁抱着粗瓷罐,全家人都静默地围站着。
棺材底铺着几枚开过光的铜钱,按规矩摆成七星阵。
“吉时到——孝女上前!”
姜佑宁上前,将罐子小心放入棺中。
合盖,钉棺。
一下又一下!
锤声“咚、咚”敲在人心上。
“填土——”
铁铲插进土堆,黄土簌簌落下,渐渐掩住棺木。
新坟垒起时,赵佳桂瘫在林志文怀里,泪痕斑驳的老脸贴着老伴的肩头。
林志文攥紧她的手,青筋暴起的手背像老树根。
林功成绕着坟堆念完经,拂尘一甩:“礼成!”
姜佑宁长舒一口气,这不仅仅是个棺材,也……不仅仅是个粗瓷罐子。
林志文上前拍拍她,“往后常回来看看…嫁了人也带着女婿来,让你娘瞧瞧。”
姜佑宁没说话,只重重点头。
日头明晃晃照着新坟,烧起的黄纸让那泥土都染上了香火气。
她转身走出几步,忽然回头。
“妈,咱回家了。”
风过坟头,几片纸灰打着旋儿飘向晴空,与那天边的云共同的组成了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