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秋天，上海的天空是一种清透的淡蓝色，几缕薄云像被扯散的棉絮。虞小满的新居终于全部布置妥当，这个位于静谧街区的家，即将热闹起来。
虞父虞母从吴江搬来上海的那天，虞小满换上了一身质地精良的米白色针织套装，自从和苏煜明合伙做服装生意后，她衣柜里的衣服多的穿不完。
换好衣服对着镜子转了一圈，发现昨晚熬夜的黑眼圈有些明显，赶忙粉底液遮盖了一下，这才开着新买的白色桑塔纳去火车站接人。车子在阳光下闪着洁净的光泽，流线型的车身在90年代初的上海街头，仍是一道惹眼的风景。
车子是她自己挑的。手里不是没有更宽裕的钱，买辆进口车也并非难事，但她思忖良久，还是选了这辆国产的桑塔纳。
一来它皮实、维修方便；二来，在这个年代，它已算体面，却又不至于太过扎眼——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让她格外欣慰的是驾照真的一考就过了，路考时她那些下意识规范的操作，让考官都多看了她几眼，只当是她格外聪颖。
汽车站人流如织，虞小满一眼就看到了家人。虞母穿着一件崭新的藏青色外套，手里提着两个鼓鼓囊囊、印着模糊牡丹花的红蓝编织袋，袋子沉甸甸地坠着她的手臂。
虞父则扛着一口深褐色的老樟木箱子，箱子边缘的铜扣有些氧化发黑，箱体被岁月磨出了温润的光泽——那里面装着一家人在吴江几十年的记忆，或许有老相册、奖状、一些舍不得扔的旧物，还有母亲陪嫁的一对绣花枕套。
箱子很沉，父亲微微佝偻着背，步伐却稳当。
最显眼的是弟弟虞小刚，一个暑假不见，个头真像春笋般蹿了一大截，身板也开始有了少年的轮廓。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运动服，脚上是白色回力鞋，正伸长脖子在出站的人潮中焦急张望。看到虞小满和那辆醒目的白车时，他眼睛倏地亮了，欢呼一声“姐！”，不由分说地从父亲肩上抢过一个编织袋，撒开长腿就跑了过来，带起一阵风。
“妈，爸，小刚，欢迎来上海，欢迎来我们的新家！”虞小满迎上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她伸手拍了拍弟弟结实了许多的肩膀——他的个头已经赶超自己，喉结也开始明显，少年清瘦的下颌线有了棱角，她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揉他的头发了。然后，她转身给了母亲一个结结实实、充满温度的拥抱。
这个年代的人表达情感总是含蓄甚至笨拙的，拥抱对于虞母这一代人而言，是极外露的举动。可虞小满偏偏就很喜欢用拥抱来表达爱意。
母亲身上有车厢里汽油的气息，还有淡淡的、熟悉的皂角香味。这个拥抱让虞母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松弛下来，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她抬起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千言万语都在这无声的轻拍里。
“姐，这是你的车么？”虞小刚一坐上副驾驶，就像进了大观园，眼睛不够用了。他小心翼翼地摸摸光滑的仪表盘，摇下车窗又升上去，对一切按钮都充满了好奇，眼底是全然的兴奋与崇拜。
“嗯，等你18岁了，考了驾照，就给你开。”虞小满笑着应允，从后视镜里看向后排的父母。父亲正襟危坐，双手有些拘谨地放在膝盖上，目光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嘴唇抿着；母亲则轻轻摸着身下柔软的车座皮革，又怕摸脏了似的缩回手。两位老人一辈子似乎第一次坐私家轿车，那种新奇、忐忑与些许的不自在，如此真实。
是啊，第一次坐私家车的人，应该是这样的反应。虞小满一边平稳地驾驶着车辆穿过渐渐繁华起来的街道，一边有些恍神。
怪不得自己当初一些习以为常的言行举止，会引来陆怀瑾的注意和怀疑。很多细节，自己这个来自未来的人，或许处理得还是不够“像”这个时代的人啊。她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淡淡的、饶有兴致的弧度，想到了那个因为出任务又消失许久的男人。他就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不知何时会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当那栋红砖外墙、带着个精心打理过的小院的三层独栋小楼出现在眼前时，老两口看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下车。小院的铁艺门透着欧式风情，里面种着几丛应季的月季，还有一小片刚翻过土的空地，显然是留给虞母发挥的。
虞母踩着光可鉴人的深色实木地板进屋时，几乎不敢用力，喃喃道：“这得花多少钱啊……这地板，亮得能照见人影了。”
“妈，这是您女儿凭本事挣的。”虞小满挽住母亲的手臂，语气里带着自豪与安抚，带着她缓缓参观，“一楼是客厅、餐厅和厨房，都打通了，显得亮堂。二楼朝南最大的那间是你们的卧室，旁边是小刚的书房和卧室。三楼呢是我的空间，书房、卧室和一个小客厅，因为我的东西比较多。后面还有个小花园，妈，您可以种些花草，瓜果也行。”
虞小刚早就像只撒欢的小马驹，噔噔噔地跑上跑下，脚步声在空旷的新房子里回响。他的惊呼声从各个角落传来：“姐！这卫生间比咱家以前的灶披间还大！”“姐！这楼梯扶手真滑溜！”“姐！这家好大啊！是我们以前老房子的四五倍呢！”
“你啊，好好努力，”虞小满仰头对着楼梯方向笑道，“这边给你转的学校可是重点，我都打点好了。到时候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给爸妈买个更大的房子住。”
“姐，再大那不就是城堡了么！”虞小刚趴在二楼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
虞母和虞小满相视一笑，没说话。阳光透过宽敞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干净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新家具淡淡的木材和油漆的味道，也弥漫着一种名为“希望”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