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西北的天,像是被谁用脏抹布反复擦过,灰蒙蒙地压在头顶,连带着风都带着一股土腥味,刮在脸上干冷生疼。通往358团防区的主要道路上,往日里还能见到些推车挑担的行人,如今却是空空荡荡,只有风卷起的枯草和尘土打着旋儿,透着一股死寂。
几个住在路边的老农户,天不亮就扒着门缝往外瞧。年纪最大的王老汉眯着昏花的老眼,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浑浊的瞳孔里映出远方地平线上扬起的、不同寻常的尘土。
“来了……真来了……”他哆嗦着嘴唇,干瘦的手指死死抠住门框,指节泛白。那尘土不是一股,是好大一片,像是夏天雷雨前压境的乌云,带着沉甸甸的、让人心慌的压迫感。
与此同时,358团前沿观察哨的电话,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凄厉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团部指挥所里压抑的平静。
“报告团座!正面方向,发现日军大队步兵!兵力至少一个加强大队,配有驮马和炮兵!侧翼……侧翼也有敌人活动,看旗号是伪军李守信部的一个团!”观察哨兵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和嘶哑。
指挥所里,空气瞬间凝固了。煤油灯的光晕摇曳,将楚云飞、方立功以及几个参谋军官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晃动如同鬼魅。桌上那张巨大的地图,此刻仿佛活了过来,代表着敌军力量的蓝色箭头,正从两个方向,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噬向代表着358团的红色区域。
方立功手里的红蓝铅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滚落到地上。他顾不上去捡,快步走到楚云飞身边,脸色发白:“团座,日军一个加强大队,加上伪军一个团,兵力超过两千,还有炮兵……这……这已经不是试探了!这是要动真格的!”
楚云飞站在地图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没有立刻回应方立功,只是目光沉静地扫过地图上敌我双方的态势。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稳定而轻微的“笃笃”声,在这死寂的指挥所里,奇异地压下了众人心头的慌乱。
“名义。”楚云飞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鬼子这次,打的什么旗号?”
一个参谋连忙拿起另一份刚收到的电文,念道:“日军通过伪政权发布的通告,声称我358团‘袭击皇军友好人士’、‘破坏地方秩序’,此次乃是‘膺惩暴支’,以儆效尤……”
“哼,‘友好人士’?野狼窝那群披着土匪皮的鬼子吗?”楚云飞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讥诮,“藤原信倒是会找借口。”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指挥所里每一张或惊慌、或愤怒、或凝重的脸。“都听到了?鬼子这是把我们当成软柿子,要一口吞下去了!你们怕不怕?”
短暂的沉默。
“怕他个鸟!”一个性情火爆的营长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碗乱跳,“团长!您就下令吧!跟狗日的小鬼子拼了!”
“对!拼了!”
“大不了就是个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军官们群情激愤,血性被激发了出来。
楚云飞抬手,虚压了一下,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他脸上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冷静。
“拼?拿什么拼?”他的声音依旧平稳,“鬼子兵力、火力都占优势,硬拼,正中他们下怀,是用我们弟兄的血肉去填他们的炮口!”
他走到地图前,拿起那根掉在地上的红蓝铅笔,在代表日军进攻方向的两个蓝色箭头上重重划了个叉。“我们要打,但不是蛮干。”
他的铅笔尖在地图上快速移动,声音沉稳而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命令!”
“一营,依托杨家洼预设阵地,进行层层阻击,迟滞日军主力推进速度!记住,是迟滞,不是死守!把鬼子放进来打!”
“二营、三营,向两翼山地运动,占据有利地形,构成侧击火力!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暴露主力位置!”
“炮营,王承柱!测算杨家洼前沿及纵深区域预设诸元,重点照顾鬼子炮兵和集结地!把你的‘数学炮击’给老子用上!”
“各连排,以班为单位,组织冷枪冷炮小组,袭扰敌军后勤线和零星部队!”
“通讯班,保持与各阵地联络畅通!”
“后勤、卫生队,立即向前沿输送弹药,后送伤员通道必须保证!”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确,如同快刀斩乱麻,将原本有些混乱的应对措施条分缕析。军官们听着,眼神中的慌乱渐渐被坚定取代,纷纷领命而去。
指挥所里很快只剩下楚云飞和方立功两人。
方立功看着楚云飞,欲言又止:“团座,把鬼子主力放进来……是不是太冒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楚云飞打断他,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藤原信想一口吃掉我,我就让他崩掉几颗牙!狭路相逢,勇者胜!更要看谁,算得更准,打得更狠!”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放缓了些:“另外,通知防区内的百姓,愿意撤离的,由各连队协助,向深山转移。不愿意走的……告诉他们躲好,枪炮无眼。”
“是!”方立功肃然应道,心中对这位团座的敬佩又深了一层。杀伐决断,却不失仁心。
命令迅速传达到各部队。整个358团如同一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高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士兵们默默检查着武器弹药,军官们沙哑着嗓子重复着作战要点,后勤人员扛着沉重的箱子在交通壕里奔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汗味和一种大战将至的肃杀。
前沿阵地上,一营的士兵们趴在冰冷的工事里,听着远处越来越清晰的、沉闷如雷的脚步声和马蹄声,看着地平线上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土黄色身影,以及那在队伍中若隐若现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炮兵队列。有人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有人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步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没有人后退,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前方,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钢铁与血肉的碰撞。
楚云飞也离开了团部,在孙铭等警卫的簇拥下,登上了靠近前沿的一处隐蔽观察所。他拿起望远镜,视野里,日军的队伍如同一条巨大的、散发着恶意的蜈蚣,正缓缓逼近。那整齐的队列,那闪亮的刺刀,那拖拽着的沉重火炮,无不彰显着强大的武力。
风更紧了,卷起的沙尘打在望远镜的镜片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楚云飞放下望远镜,轻轻拂去镜片上的灰尘。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沉稳有力地跳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沸腾的战意。
**藤原信,你的“礼物”,我收到了。**
**现在,该让你看看,我为你准备的“回礼”了。**
远处,日军阵地上,传来了军官用日语发出的、准备进攻的号令声。尖锐而刺耳。
黑云,已然压城。
而城,正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