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的风,在这个季节总是带着股蛮横的劲儿,像钝刀子割肉,刮在脸上生疼。海水是浑浊的铅灰色,翻涌着白色的浪沫,永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舷和礁石。
章北海站在改装过的渔船驾驶室里,身上那件厚重的胶皮雨衣也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湿冷寒意。他举着望远镜,镜头里,长兴岛黑黢黢的轮廓在阴沉的天空和海面之间,像一块被遗忘的、长满苔藓的巨石。岛上地势崎岖,植被稀疏,只有背风面隐约能看到一小片平坦的滩涂和几处人工修整过的痕迹——那是“谛听”报告中提到的简易码头和窝棚。
望远镜缓缓移动,仔细搜索着任何活动的迹象。没有炊烟,没有明显的灯光,也没有船只停靠。安静得过分。但这种安静,在章北海这种老海狼看来,反而透着蹊跷。荒岛不会这么“干净”,连海鸟都似乎避开了那片区域。
“支队长,东南方向,约五海里,有渔船,动向可疑。”身旁一个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了望员低声报告。
章北海调转镜头,果然,一艘普通的木质渔船正在看似随意地漂荡,但仔细看,它的漂移轨迹有些不自然,像是在某个区域来回划着不明显的圈子,船上有两三个人影,不时朝长兴岛方向张望。
“哨船。”章北海放下望远镜,嘴角扯出一丝冷硬的弧度,“盯着咱们呢,或者说,盯着岛呢。”他转头对身后的电报员吩咐:“给家里发报,确认目标区域存在外围警戒。岛上情况需抵近侦察,请求指示。”
电报员的手指在键钮上快速敲击,滴滴答答的声音在沉闷的引擎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很快,回电来了,只有简短几个字:“**准。以‘钉子’预案执行。勿惊蛇。**”
章北海看着电文,眼中闪过明悟。来之前,楚风和他密谈过。“钉子”预案,就是在确认威胁存在但不宜打草惊蛇时,将计就计,把敌人的“钉子”变成我们的“钉子”,布下陷阱,等待时机。
“下锚,换舢板。”章北海下令,“二小队跟我上岛。一小队留守,监视外围,有情况发信号。”
渔船在距离长兴岛还有两海里的一片乱礁区后面停下,借助礁石阴影隐蔽。章北海带着六个精悍的队员,换乘一条没有任何标识的小舢板,借着逐渐降临的暮色和海面起伏的掩护,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向岛屿背面的滩涂划去。
海水冰凉刺骨,浆叶入水的声音被涛声完美掩盖。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这座荒岛的沉寂和……一种被窥视的不安。章北海的直觉在报警,但他面色不变,只是示意队员们放慢速度,更加隐蔽。
舢板轻轻搁浅在粗糙的砂石滩上。队员们像幽灵一样跃下,迅速散开警戒。章北海蹲下身,仔细查看沙滩上的痕迹。潮水线附近,有几道新鲜的、较深的拖拽痕迹,像是重物被从船上拖上岸留下的。痕迹延伸到一片乱石后面,消失了。
他打了个手势,两名队员立刻沿着痕迹小心追踪过去。很快,他们返回,低声报告:“支队长,乱石后面有个山洞,人工开凿过的痕迹,洞口用树枝和渔网做了伪装。里面有东西,用油布盖着,码放整齐,有……火药味。”
章北海心头一凛。炸药。果然在这里。“进去看了吗?”
“没有,洞口可能有机关,没敢轻易动。”
“做得好。”章北海点头。他带着人,小心翼翼地绕到山洞侧面,从一个缝隙仔细观察。洞口伪装得很粗糙,但恰恰说明对方并不认为这里会被发现,或者,他们还没来得及布置更精密的防御。洞里黑黢黢的,借着傍晚微弱的天光,能看到油布下方形物体的轮廓。
他没有选择进去清点或破坏。楚风的意思很明确:“钉子”要留着,但要变成我们的“钉子”。
“记录位置,测量洞口尺寸,周围地形。”章北海低声吩咐,“小六,把你带的‘小玩意儿’,在洞口隐蔽处和里面油布堆的承重位置,各放一个。注意,不要改变现场任何明显痕迹。”
被称为“小六”的战士是个摆弄炸药和机关的能手,闻言点点头,从随身携带的防水包里掏出几个比鸡蛋略大、涂着黑漆的扁圆形物体。他像狸猫一样灵活地靠近洞口,手指极其灵巧地在伪装的树枝和石头缝隙间作业,很快完成了布置。
那是根据地兵工厂根据楚风提出的思路,结合缴获的日军诡雷和土法改造出来的“震动感应触发装置”和“延时起爆器”的混合体。原理不复杂,靠内部的弹簧、撞针和少量敏感炸药,以及一套简陋的机械钟控装置。一旦受到较大外力震动(比如搬运重物)或被触发引信,或者到达预设时间,就会引爆其内部携带的、威力不大但足够制造混乱和标识位置的发光发烟剂,并可能引燃附近的易燃物(比如油布和炸药)。
它们的作用不是直接摧毁这批炸药——那会立刻惊动敌人。而是留下“标记”和“保险”。当敌人来取用这批炸药时,或者当我们需要“提醒”敌人时,这些“小玩意儿”就会发挥作用。
布置完毕,章北海又带队在岛屿其他可能登陆和观察的位置,设置了几个隐蔽的观察点,留下微型望远镜和信号反射镜。最后,他们在岛屿最高处的一块岩石缝隙里,藏匿了一个用防水油纸密封的小铁盒,里面是简易的电台和密码本,以备紧急联络。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海风更猛,浪涛声如雷。他们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撤回舢板,消失在黑暗的海面上。
回到渔船上,章北海立刻口述了一份详细的侦察报告,包括炸药洞的位置、数量估计(根据油布覆盖体积)、外围警戒船特征、以及己方布设情况。电报再次发出。
这一次,回电更短:“**礼已备。待客至。**”
***
几乎在章北海的渔船悄然驶离长兴岛海域的同时,太原指挥部里,楚风正对着墙上的地图沉思。地图上,代表长兴岛的位置,被钉上了一颗红色的图钉,旁边标注着“d”(dagger,剃刀)。而在太原“101”厂区的位置,则钉着一颗蓝色的图钉。
方立功在一旁,手里拿着老徐刚从经济战线送来的最新报告,脸色凝重:“团座,那几个边缘集镇,咱们的经济工作队和供销社介入后,假币收购物资的势头被遏制了一些,但那些‘行商’很狡猾,立刻改变了策略,化整为零,用更小额的假币渗透,而且开始收购一些不那么起眼但很关键的东西,比如铜线、废旧轴承、甚至有一定文化程度的‘落魄书生’。”
“铜线?轴承?书生?”楚风转过身,眼神锐利。
“是。我们的人跟踪发现,部分收购的铜线和旧轴承,流向了太原城里的几家私营小铁匠铺和修理行,而这些铺子,有的有背景不清的学徒或伙计。至于那些被接触的‘书生’,多是些对现状不满、有点文化又找不到出路的年轻人,‘行商’们许以重利,或者用家人安全威胁,似乎在物色和收买内线,特别是……能接触到工厂、学校、机关内部情况的人。”方立功声音发沉,“他们不仅在搞经济破坏,还在渗透,在布局,想从我们内部打开缺口!”
楚风走到窗边,夜色中的太原城灯火稀疏。远处,“101”厂区的灯光倒是明亮,像黑暗中的一座孤岛。内外交困,明暗交织。敌人像一群耐心的鬣狗,围着猎物打转,寻找每一个可能下口的薄弱点。
“告诉老徐,”楚风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冷意,“经济工作队升级为‘经济与安全纠察队’,赋予他们一定的临时处置权。对那些确认参与假币流通、物资套购和渗透活动的商号、店铺、人员,证据确凿的,坚决打击,查封物资,控制人员。行动要快,要狠,但要依法依规,拿到铁证。特别是和天津那条线有勾连的,重点照顾。”
“是!”方立功记下。
“另外,”楚风补充,“通知各工厂、学校、机关单位,开展一次内部保密教育和人员背景自查,特别是近期新加入的、行为有异常的人员。把‘行商’接触‘书生’这个情况,作为重点警示。我们要扎紧篱笆,但也要把试图钻进来的老鼠,尽早揪出来。”
方立功匆匆去传达命令。楚风独自留在指挥部,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颗红色图钉上。
章北海已经布好了“钉子”。敌人以为藏在荒岛上的炸药是刺向我们的“剃刀”,却不知那“刀柄”上,已经缠上了我们准备的、致命的“绞索”。
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待敌人觉得时机成熟,来取用这份“礼物”。或者,等待一个我们需要“提醒”他们这份“礼物”存在的时刻。
他走到桌边,摊开一份关于“云雀-甲”发动机最新疲劳测试的报告。数据依然不乐观,材料瓶颈如同天堑。吴师傅他们还在用最笨的办法,一点点试错。李云龙在野狼沟敲打的零件,一批批送来,合格的却不多。
时间,依然紧迫。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刃上行走。
但好在,“钉子”已经就位。陷阱已经布下。
接下来,就看是敌人的“剃刀”先出鞘,还是我们的“绞索”先收紧。
或者……在必要的时候,帮他们“选择”一个,对我们最有利的时机。
楚风拿起钢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两个字:“**待机**”。
然后,他将纸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