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明美】
意识先于感官苏醒,如同在深不见底的墨池中挣扎着浮出水面。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片冰冷的、坚硬的平滑,某种瓷质的弧度包裹着我的背脊,温吞的液体贴着肌肤,带着一股廉价肥皂的淡薄香气。我猛地睁开眼,视线被一片狭隘的昏暗所占据。
这是一个极其标准,甚至可以说简陋的整体卫浴。水汽在天花板凝结,四壁的塑料材质泛着潮湿的光。我撑起身体,水声哗啦作响,身上穿着的陌生衬衫与短裤早已湿透,沉重地黏在身上。记忆的流向在此处断裂,呈现出一片空白的断崖,无论如何回想,都只有坠落前的眩晕,然后便是此刻的浴室。
这里是哪里?
我踉跄地站起来,扶着墙壁,每一步都带着水渍。卫生间的门没有锁,只是一扇薄薄的塑料折叠门。我几乎没有犹豫,伸手一推。
吱呀一声轻响,门外的光线涌了进来,有些刺目。
世界瞬间在眼前铺展开来。一个不算宽敞的房间,杂物堆积,散发着独居男性的生活气息。窗外的阳光斜斜地切入,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然而,所有这些背景都在一瞬间模糊、淡化,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房间中央的那个人影牢牢攫住。
那头极具辨识度的刺猬头,仿佛无视了所有物理定律,顽固地向天空伸展着。少年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身形算不上强壮,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此刻,他正端着一碗泡面,脸上那种“今天又是和平的一天”的表情,在我推门而出的瞬间,彻底碎裂。
他像是被惊雷劈中的倒霉郊狼,整个人都僵直了,嘴巴半张着,连手里的面都忘了吃。那双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清晰地映出我这个浑身湿透、凭空出现的不速之客。
空气仿佛凝滞了。时间被拉扯得无比缓慢。
我看着那张脸,那张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曾隔着一层冰冷的屏幕,看过无数次的脸。一种荒诞到极致的、几乎令人发笑的念头,混杂着无法言喻的震撼,在我胸腔里翻腾。我的嘴唇有些发干,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连我自己都未曾察晓的颤抖与确认。
“……上条……当麻?”
那四个字仿佛一道咒语,击碎了眼前的静止。少年浑身一震,像是终于从石化中解除,手里的泡面碗一个不稳,险些脱手。他手忙脚乱地接住,结结巴巴地回应,声音因为惊吓而拔高了八度。
“啊?是、是我……但你谁啊?!为什么会从我家的浴室里出来啊!不幸啊——!”
就是这个腔调,就是这个反应。
一切都对了。一种奇妙的了然贯穿了我的全身。我不再是那个躺在自己床上、看着动画的普通人,而是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被抛入了这光怪陆离的学园都市。
确认了这一点,最初的震惊反而迅速沉淀下去,化为一种诡异的镇静。我环顾四周,这间凌乱却无比熟悉的单人宿舍,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那扇紧闭的阳台门上。一个关键的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
“茵蒂克丝呢?”我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茵蒂克丝?”上条当麻的脸上写满了纯粹的困惑,那种不掺任何伪装的茫然,“谁?你朋友的名字吗?难道她也藏在我家哪里了?”
他的反应,就是最好的答案。
看到他那副样子,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个时间点。一切都还没有开始。那个白衣的修女还没有从天而降,这个不幸的少年,也还没有一头撞进魔法与科学交织的庞大漩涡。
我来早了。
“啊,没事。”我立刻改口,脸上挤出一个尽量显得自然的微笑,试图掩盖方才的突兀,“当我胡说。”
现在不是探究自己为何而来的时刻,当务之急,是为自己这个凭空出现的“异常”,捏造一个合理的“存在”。
亚雷斯塔·克劳利。那个倒吊在没有窗户的大楼里,俯瞰着整个学园都市的男人。我的出现,恐怕从一开始就在他的观测之下。如果我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接下来的遭遇恐怕比直接被警备员带走要麻烦千万倍。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将那些烂熟于心的设定重新排列组合,寻找一个最合适的切入点。
我稍稍站直了身体,尽管湿透的衣物让我看起来狼狈不堪,但我努力让自己的神情显得严肃而又神秘。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佐藤明美。”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来自英国清教——‘必要之恶教会’的外部协力人员。”
“哈?英国……什么?”上条当麻的表情从惊吓转为了彻底的迷惘,显然这个名词超出了一个普通高中生的理解范畴。
“一个你暂时不需要深入了解的组织。”我打断了他的疑问,继续按照我瞬间编织好的剧本说下去,“我们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观测到了一缕未来的流向。一道非常重要的、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轨迹,它的汇集点,就在你身上。”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反应。果不其然,他被我这番故弄玄虚的话语镇住了,只是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你在开玩笑吧”的表情。
我没有理会,继续以一种不容置喙的、仿佛在宣告神谕的口吻说道:“你,上条当麻,将在极近的未来,与一位名为‘茵蒂克丝’的存在,产生决定性的交集。她的重要性,远超你的想象。”
“茵蒂克丝……又是这个名字。”他喃喃自语。
“没错。”我上前一步,气势十足地宣布,“我的任务,就是在这一重大事件发生前,预先进入你的生活,对你进行监视与保护,确保一切都在可控的轨道上。也就是说……”
我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后的结论。
“从今天起,我要和你住在一起。”
这句话,如同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上条当麻脸上的迷惘与惊吓,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穿骗局后的恍然与恼怒。
“不对,这绝对不对劲!”他猛地指向我,“前面那些什么英国清教、什么预测听起来那么厉害,结果绕了半天,你的最终目的就是想和我住在一起吧!你这家伙,果然是个奇怪的变态吧!”
他的语速极快,像一串炸开的爆竹,将我刚刚营造出的那种神秘氛围炸得粉碎。那股属于普通高中男生的,带着点正义感和巨大戒备心的气势,此刻化为一道无形的墙壁,将我推拒在外。
“我不管你是什么佐藤明美还是佐藤暗美,现在、立刻、马上从我的宿舍里出去!”他义正言辞地宣告,甚至还后退一步,摆出了一个随时准备拨通电话的架势,“不然的话,我可就要叫警备员了!非法入侵可是重罪!”
看着他那副色厉内荏,却又无比认真的模样,我反而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对,就是这样,这才是那个即使面对神明也敢挥出拳头的少年。
我没有被他的气势吓退,只是平静地抬起手,打断了他那滔滔不绝的、几乎可以预见的斥责洪流。
“当然是有酬劳的。”
我的声音不大,却瞬间让他的话语哑了火。
“酬劳?”他狐疑地重复道。
“没错,房租,伙食费,以及……封口费。”我慢条斯理地说着,同时开始感受自己的身体。在我苏醒后短暂的混乱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湿透的裤袋,一种奇特的知觉便流淌而过。那不是视觉,也不是纯粹的触觉,而是一种更为直接的信息认知。我的能力——接触感应,让我清晰地“读”到了口袋里那件物品的本质。一块长方形的、边缘圆滑的硬质塑料,内部嵌着金属线圈与芯片,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作为开启财富的钥匙。
我将手伸进湿冷的裤袋,摸索到了那张卡片。水珠顺着我的指尖滴落,我将它抽出来,在空气中甩了甩。那是一张标准的学园都市银行卡,银色的卡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学园都市会给能力者发放补贴,等级越高,数额越可观,你是知道的。我虽然只是个LV3,但一个人生活绰绰有余。”我将那张卡片夹在指间,对着他晃了晃,“这里面是我全部的积蓄。只要你同意让我住下,并且对我的存在保密,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说着,我屈指一弹,将那张轻薄的卡片朝着他弹了过去。
一道小小的、银色的抛物线,在我和他之间划过。
上条当麻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几乎是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泡面碗,手忙脚乱地伸出手去接。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了他那摆脱不开的不幸。
他的指尖明明已经碰到了卡片,但那张小小的塑料片却像是活物一般,诡异地一滑,从他的指缝间溜了过去。他慌忙地想去捞,却反而用手背把它向上击飞。卡片在空中翻滚着,精准地落在阳台的栏杆上,弹跳了一下,然后——以一个决绝的姿态,向着楼下坠落。
我们两个人的目光,都死死地跟随着那道小小的影子。
就在它即将落地的一刹那,一辆负责街道清洁的自动洒水车恰好从楼下驶过。那高速旋转的清洁滚刷,如同一个贪婪的、饥渴的巨口,精准无误地将那张即将落地的卡片卷了进去。只听“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张承载着我全部身家的卡片,便随着洒水车轰鸣的引擎声,一同奔向了远方,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
整个世界,安静了。
空气中,只剩下泡面散发出的、略显尴尬的香气。
我和上条当麻,两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维持着前一秒的姿势,呆呆地望着空无一物的阳台外。
“……不会吧。”
许久,他喉咙里才挤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呻吟。他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来看我,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任何词汇来形容,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恐惧、愧疚以及极致绝望的复杂情绪体。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用一种极为平铺直叙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陈述了一个事实。
“我全部的积蓄。”
我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彻底击碎了他心中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侥幸。
“而且,在学园都市,补办这种没有身份备份的卡片,手续流程至少要走一个月。”
我看着眼前这个刺猬头的少年,这个故事的中心,这个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痛苦地抓了抓自己那头标志性的头发,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了那句我早已预料到的、饱含血泪的三个字。
“……不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