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府的听竹轩总是浸在一片清寂里。
檐角铜铃被晚风拂动,坠下细碎的声响,混着窗外篁竹簌簌的叶语,倒比书房里燃着的凝神香更能定人心神。
我将第七卷情报卷宗推到案中,指尖叩在泛黄的麻纸上,目光落在列云阁三个字上时,烛火忽然跳了跳,映得那墨迹像是要从纸页里浮出来一般。
帝都城西的锦绣巷,每日辰时都要被染坊的水汽蒸得朦胧。
最深处那家云锦斋的伙计正在卸门板,紫檀木柜台后,穿石青长衫的掌柜正用银簪子挑亮茶盏里的浮沫——谁也不会留意他袖口露出的半枚云纹玉扣,更不会想到这方三尺柜台,竟是能搅动朝堂风云的情报中枢。
列云阁的根基,便藏在这些看似寻常的民用商铺里。
除了云锦斋,城南米行的账房先生总爱打听各府采买的米粮成色,城北药铺的坐堂郎中诊脉时,总不忘多问一句近来府中可有生面孔,就连护城河上摆渡的老艄公,竹篙点水的轻重缓急,都是在传递不同的暗号。
上个月镇北王要查漕运贪腐案,头一夜将密令递到稽查司。
次日拂晓,云锦斋送来的一匹蜀锦里,就裹着二十七个漕帮头领的生辰八字与近半年的往来账目。
那些用密写药水写在锦缎暗纹里的字迹,须得用晨露调和的朱砂才能显形,等稽查司的人将账册抄录完毕,那匹蜀锦早已被伙计拿回铺中,裁成了给吏部侍郎家小姐做嫁衣的料子。
民用商铺是最好的掩护。
卷宗里夹着的纸条上,暗线用炭笔写着这句。是啊,谁会提防一个卖绸缎的掌柜呢?他能在量体裁衣时,自然地问出府上公子近来是否常去西郊;
也能在包扎锦盒时,不动声色地记下客人腰间玉佩的样式。
这些细碎如星子的信息,在云锦斋的后堂汇聚,经人用特制的算筹排列组合,便成了能预判朝堂动向的棋局。
将列云阁的组织结构与冥王府的卷宗并排放置时,连伺候笔墨的清儿都忍不住多瞅了两眼。
两者都是以阁主和大当家为尊,下设副阁主或其他当家、长老、执事、弟子,可细细看去,那些看似相同的称谓里,藏着截然不同的乾坤。
冥王府的架构像一柄出鞘的剑,层级分明,锋芒毕露。
每位执事管辖的区域都用朱砂在舆图上标出,弟子晋升须得完成相对应的任务,连洒扫杂役的腰间都挂着标明身份的腰牌。
可列云阁不同,它更像一张铺在暗处的网,丝线交错,却难寻头绪。
就说三位副阁主,卷宗里只记着八境巅峰,却连姓氏都语焉不详。
只知一人常以算卦先生的身份出现在城隍庙,卦签上的谶语从来荒诞不经,却总能被阁中弟子破译出精准的指令;
一人据说在皇宫中当差,每次传递消息都用箭羽射进不同商铺的后院,箭杆上的雕花便是信物;
还有一位,竟传言是后宫里的某位妃子,每月初三会遣人到云锦斋取定制的胭脂,胭脂盒底的花纹变换,便是在调整各区域的情报网络。
那日我让暗卫去查副阁主的踪迹,回来的人只带回半块从城隍庙墙角抠下的泥坯。
泥里掺着极细的银丝,在灯下能看出是云纹的形状——这便是列云阁最精妙的地方,他们的构架看似松散,实则每个节点都用无形的丝线连着,哪怕断了一处,剩下的脉络依旧能流转如常。
关于列云阁阁主的记载,卷宗里只有寥寥数语:深藏不露,疑似九境强者。可就是这十个字,让镇北王在朝堂时都忍不住多皱了三次眉。
九境强者是什么概念?当今天下,能摸到九境门槛的绝对不过百人。
镇北王少年时在边关杀退蛮族铁骑,硬生生才从八境抵达九境强者境界。
而这位列云阁阁主,竟能将气息隐匿得毫无踪迹,连王府豢养的六阶灵犬,在云锦斋周围都只会摇着尾巴打转。
去年冬月,西境内诸国遣使来朝,带来的贡品里藏着密信,意图联合其他三境境内诸属国异动。
那封用梵文写在羊皮上的信,刚进城门就被列云阁截获。
三日后早朝,当刑部尚书赵帆在朝堂上念出信中内容时,西境那个属国使者当场瘫倒在地。
事后我去查截信的过程,只查到是一位穿灰布棉袍的老者,在驿站外的馄饨摊前,用两文钱换走了使者随从手里的汤碗——那碗底烧着的云纹,正是列云阁的最高标识。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位老者付账时,指尖在铜钱上轻轻一捻,两枚普通的青铜钱竟嵌进了红木桌面半分深。
能有这般之力的,除了九境强者,再无二人。
可等暗卫赶到馄饨摊时,只找到桌案上那两个圆圆的钱痕,甚至一天后,痕迹也随之消失。
而老者早已消失在熙攘的人流里,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卷宗里夹着片干枯的竹叶,是上个月从云锦斋后窗捡到的。
叶片边缘有整齐的切口,像是被剑气所伤,却又带着三分掌风的钝意。
我曾让王府的能人辨认,那位能人反复摩挲着叶片,最后只摇头道:这手法,既有剑道宗师的凌厉,又含内家拳的厚重,怕是...怕是九境强者才能融会贯通的境界。
列云阁的实力划分,在七境处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卷宗第七页用朱笔标注着:七境以上,方入核心。
这话初看寻常,细想却让人脊背发凉——要知道整个镇北王府,七境以上的高手也不过三十七人,而列云阁光是在帝都登记在册的供奉,就有足足五十六位。
大掌柜们是最显眼的一群。
东市当铺的王掌柜总爱眯着眼打量当物,有次吏部尚书家的公子当掉生母遗物玉佩,他拿着玉佩在灯下照了片刻,便知这位公子昨夜在赌坊输了三千两白银,还欠着漕帮的高利贷。
等尚书大人派人来赎玉佩时,王掌柜笑着将玉佩递还,只字不提赌债的事,却在当晚将消息送到了御史台——这位大掌柜是八境初期的修为,一手流云手能在当铺柜台的算盘珠上施展,拨弄间便能卸去对手的内力。
供奉们则藏得更深。
他们不像大掌柜那样守着固定的商铺,而是像散落在帝都各处的棋子。
前几日大理寺审理一桩灭门案,苦无头绪时,忽然有个游方僧人到衙门投案,说自己曾在案发现场附近化缘。
僧人在公堂上证言时,竟能复述出凶手行凶时说的每一句话,连语调里的细微颤抖都模仿得分毫不差——事后查明,这位僧人是列云阁的供奉,修的是顺风耳的奇功,只要给他五十两银子,能在三日内传回千里之外的私房话。
长老们则是真正的核心。
上次查探到的三位长老,一位是国子监的博士,整日在经史子集里埋首,却能在批注《史记》时,用蝇头小楷写出各藩王的兵力部署;
一位是城外慈云寺的住持,晨钟暮鼓间,听着香客的祈愿就能分辨出谁在说谎;
还有一位,竟是给皇室烧制瓷器的官窑窑主,那些看似普通的青花缠枝纹,每个花瓣的弧度都藏着不同的密语。
我展开阿恒绘制的列云阁层级图,忽然发现它像极了蛛网。
阁主是盘踞在中心的蜘蛛,副阁主与长老们是向外辐射的主丝,而执事、核心弟子与普通弟子,便是那些遍布角落的细缕,哪怕是最细微的颤动,都能被中心捕捉。
执事们各有专长。掌管帝都西城区的李执事,能在一炷香内画出三十六条胡同里所有暗渠的走向;
负责监视禁军动向的张执事,认得每个城门守卫换岗的规律,甚至能从他们甲胄的磨损程度,判断出近日是否有秘密调动。
这些执事大多是六境修为,不算顶尖,却胜在心思缜密——有次一位执事发现某官员家的厨娘每日买菜都多买一份香菜,便顺藤摸瓜查到那官员私藏了位爱吃香菜的西域刺客。
核心弟子是列云阁的中坚。他们不像普通弟子那样需要在商铺里打杂,而是专攻某项绝技。
有人曾见过一位核心弟子,能在绸缎上绣出与真迹分毫不差的印章,上个月户部尚书伪造的赈灾文书,就是被他绣在寿屏上的仿刻印章识破的。
这些弟子多是五境修为,却个个身怀绝技,有的能辨识三百种毒药,有的能模仿二十种方言,还有的能从马蹄印的深浅,判断出骑马人的体重与武功路数。
普通弟子则是这张网最细密的部分。他们是商铺里的伙计、药铺里的学徒、客栈里的跑堂,甚至是大户人家的仆役。
这些孩子大多是孤儿,被列云阁收养后传授基础武功与侦查技巧,虽只有二三境的修为,却最懂得如何融入市井。前几日查访某位将军的动向,便是靠着将军府里烧火的小丫头——她每天往灶膛里添柴的次数,都是在传递消息,添十三次是将军在书房,添十七次是有密客来访。
将列云阁与冥王府的卷宗并排铺开时,烛火已燃到了尽头。
两个势力的构架确实相似,都像大树般有主干、分枝与细叶,可仔细看去,冥王府的枝干是硬挺的,列云阁的脉络却是柔韧的。
冥王府的人更加像是大夏王朝的敌对势力。
列云阁的人虽从不用令牌,他们的身份藏在茶盏的摆放、算盘的声响、甚至是走路的步幅里。但是,他们更加有辅佐朝堂之意,屡次帮助朝堂。
上次在酒楼里,邻桌两个书生争论诗词,一个说春风又绿江南岸绿字用得妙,一个偏说不如字直白——后来才知,是指西厂有异动,是说锦衣卫在暗中布控。
冥王府的情报靠飞鸽与快马传递,急件时甚至会动用信鹰。
列云阁却从不用这些显眼的法子,他们的消息藏在商队的货箱夹层里,混在赶考举人的行囊中,甚至被说书先生编进了评话里。
上个月江南水灾的奏报还没到京城,云锦斋的掌柜就已知道灾民流离的具体数字,只因一个卖唱的姑娘在铺子里弹了支《春江花月夜》,琴弦断在第七个音符上——那是暗语,代表七县受灾,流民过万。
最根本的不同,在于列云阁将看得比更重。
卷宗里记载着位大掌柜,明明只有六境修为,却能靠一手模仿笔迹的绝技,让三位朝廷重臣栽了跟头;
还有位普通弟子,武功只够强身健体,却能从别人喝茶的姿态里,看出对方是否在说谎。这种对的极致追求,让列云阁像水一样无形,却能渗透到任何坚硬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