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将四叔四婶送上归途,便回宫复命。一踏进乾清宫,就觉得里头静得吓人,昨天四叔在时还有说有笑,此刻却只剩下空落和冷清。
他放轻脚步走进西暖阁,只见祖父独自瘫在座上,原本挺直的腰背佝偻着,眼窝深陷,藏不住的落寞。
"爷爷",他轻轻叫了声,上前禀报道:“四叔和四婶车驾已经北去了。”
朱元璋像是没听见,心思早就飘远了。
老四每次回来,他瞧着总是这不对那不对,没给过几个好脸色。可儿子一走,心里头怎么就跟掏空了似的,慌得难受?
六十有五了,还有几年活头?儿子这一去,塞北江南几千里,下回再见是啥时候?到那时,这把老骨头还在不在?还能不能听儿子喊声爹?
想到这儿,心口一阵发酸,差点没忍住落下泪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嗓子沙哑地问:“你四叔走时高兴不?”
朱允熥立刻听出爷爷话里的牵挂,说道:
“四叔心情好着呢!说多年未回来,这次能和父王把酒言欢,又见到了皇祖父,心满意足。临走前再三嘱咐孙儿,一定要好好伺候爷爷。等北疆军务妥当了,必定寻机会回转看您。”
明知这是宽心的,朱元璋紧皱的眉头还是渐渐松开了些,眼里的暮气也散了几分。
爷孙俩正说着话,太子朱标从外面进来,向朱元璋躬身禀道:
“父皇,十六弟朱栴受封庆王已历数载,今既已行过冠礼,该之藩就国了。”
朱元璋苦心孤诣创立了藩王制度,试图以数量众多的藩王拱卫帝室,共形成了三道防线。第一道是沿长城,第二道是沿黄河,第三道是沿长江。
朱标这话一出,朱元璋脸上笑意,顿时没了踪影。
他嘴角往下一撇,眼神都暗了,刚送走一个,又得送走一个。
虽说这“分封诸王,屏藩帝室”的规矩是他自己定的,可每送走一个儿子,都像是从他心头上硬剜下一块肉。
他闷着声半天不说话,沉甸甸的静默,压得整个西暖阁都透不过气。
朱允熥将祖父脸上的每一点难受都看在眼里,他默默凑上前,紧紧挽住老人的胳膊,想给他点支撑。
朱元璋回过神,道:“既然如此……那就叫他进来吧,咱有几句话得交代。”
“十六弟已在殿外候旨。”朱标回道。
很快,庆王朱栴就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朱元璋看着这个儿子,眼神不由得软了下来——这么多儿子里头,朱栴长得最周正,性子也最安分,他向来是比较疼这个的。
“过来,到爹跟前儿。”他招招手,语气少有的温和。
等朱栴走近,朱元璋一把抓住他的手,仔细端详着,像是要把儿子的模样刻进心里头。
“甘肃那地方,苦啊,”他开口,每个字都带着无奈,“偏,远,穷。爹……爹也是没法子。咱老朱家的天下,万里边疆,总得有人去守着。”
他用力捏了捏儿子的手,语重心长:
“到了那儿,别忘了自个儿的身份,要当个贤王。爱护百姓,善待官员,守好边疆。可千万别……千万别学你二哥那样胡来,丢了祖宗的脸面!”
一旁的朱允熥看见,十六叔眼圈立刻红了,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
“儿臣……儿臣不怕甘肃苦,也不嫌它远,”朱栴声音哽咽,强撑着眼泪,“儿臣只是……只是舍不得父皇。这一去关山万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在父皇跟前磕头请安。”
这句话,一下子戳破了朱元璋硬撑着的坚强。
老人嘴唇哆嗦着,眼睛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眼泪打转,眼看就要掉下来。
朱标心中酸涩,本来还想提一提老十七也该去大宁卫就藩了,可眼下这情景,只好把话憋回去,他上前一步,轻声安慰道:
“父皇您放心,我一定会派最得力、最稳妥的人,把十六弟平平安安送到甘肃。十六弟性子沉稳,您就别太操心了。”
朱元璋何尝不知道大儿子是在安慰自己?他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又拉着朱栴叮嘱了好多话,从穿衣吃饭到如何管理封地,啰啰嗦嗦说了好半天,最后才挥挥手:
“去吧……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去跟你那些兄弟、侄子们都道个别,好好说说话。”
朱栴红着眼圈,再次跪下磕了个头,依依不舍退出大殿。
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爷孙三个。就在这时,朱标忽然转过头,冷冷地扫向朱允熥。
那眼神跟冰刀子似的,吓得朱允熥脖子一缩,心里直打鼓,拼命回想自己这几天没干什么犯贱的事啊。
只听朱标说道:“这儿没你甚事了,赶紧回东宫背书去,若是半路又找高煦、朱权胡混,板子侍候。快走!”
朱允熥步子挪得比蜗牛还慢,耳朵却竖得老高。
朱标一眼看穿了他小心思,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压低声音训斥道:“早上没吃饭吗,一点筋骨都没有!”
朱允熥吓得一哆嗦,赶紧加快脚步溜了出去。
站在大殿外面的走廊上,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心思又飘到了十六叔就藩的事儿上。
大明疆域再辽阔,也经不起这样世世代代地分封下去啊!
二叔秦王朱樉占着关中,三叔晋王朱棡守着山西,四叔燕王朱棣镇元大都,都是个顶个的强藩。
五叔周王朱橚占着洛阳、六叔楚王朱桢占着武昌、七叔齐王朱榑占着济南、十一叔蜀王朱椿占着成都,都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
可好地盘就那么几块,像十六叔、十七叔这样的后来者,就只能去甘肃、大宁卫那等苦寒边陲。
这仅仅是第一代,到了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会是什么样子。
他忽然瞅见,济熺、高炽、尚炳三个有说有笑在宫道上走着,高煦、济熿勾肩搭背,咬着耳朵在说什么。
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地盘不够分还是其次,最要命的是人心难测。第一代是亲兄弟,第二代是堂兄弟。再过几代呢?只怕连面都没见过,有个什么宗族之情?到那时,遍布天下的朱明藩王,谁还管中央朝廷的死活?
允炆削藩,在大方向上其实并没有大错,只是他活儿干得太急太糙翻了船……
这种分封制贻害无穷,可这是老爷子铁了心要推行下去的,敢说三道四的人早就脑袋搬家了,看得清楚的人谁敢多嘴?
乾清门外,朱允熥在杞人忧天,一门之隔,他的太子爹正在面对最棘手的难题。
"爹,允熥与徐家结亲,外间议论很多…"
还没等儿子将话说完,朱元璋己勃然变色:"谁敢议论?议论什么?报上名来!"
父亲这种动辄喊打喊杀的做派,让朱标非常之头痛,马上得天下,终究要马下治天下。
他自然不肯将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刘三吾等人交上去,小心谨慎答道:
"父皇,口长在别人身上,总不能不让人说话。国朝礼制,’立嫡以长不以贤’,若雄英在,此事毫无讨教余地。雄英不在了,允熥自然是嫡子嫡孙,可允炆也未尚不是……厚幼薄长,无知之人难免会有议论……国朝最重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