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心事重重往上走,正思忖间,听见上方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正对上另一双向下望来的眼睛,朱允炆。他这位二哥,脸色苍白,眼神涣散,步履慌乱。
兄弟二人在石阶中段不期而遇。朱允熥停下脚步,沉默地等待兄长先过。
朱允炆也停了下来,就站在高两级的台阶上,俯视着弟弟:
“三弟这个时辰了还来皇祖宫中?看来,凉国公和他党羽的身家性命,又要靠御前哭求保下了?”
若是往常,朱允熥或许会充耳不闻,但今日不同。
他的脑海中闪过曹震、张温狰狞的伤疤,闪过齐德轻飘飘的“杀良冒功”、“子虚乌有”……
他向前踏上一级台阶,气势骤然攀升。
“二哥,这次你做的也太过分了!你将前线将士的功勋当做筹码,指使文官核算时刻意刁难,故意激化矛盾,再煽动清流学子,胁迫君父诛杀大将!”
朱允炆脸色剧变,厉声道:“休要信口雌黄!你这是污蔑!”
朱允熥打断他,目光如炬。
“是不是污蔑,你自已最清楚!今日若有任何一个热血书生死在侯府门前,会引发何等滔天巨浪?北疆将士会如何想?大明江山会不会因此动荡?”
“为扳倒蓝玉,为打击我,你拿国朝安稳做赌注。这不是智谋,这是蠢。不顾士子性命,不顾社稷安稳,这是坏!”
“你……你……”朱允炆连连后退。
皇祖警告言犹在耳,他不敢强词夺理。
朱允熥看向他,有厌恶,有怜悯。
“二哥,回去好好想想吧。别再被人利用,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否则……”
说着,径直从他身边拾级而上。
朱允炆僵立片刻,赶紧去翰林院找黄子澄。
黄子澄正与几位亲近的门生低声商议,见朱允炆失魂落魄闯入,众人皆是一惊。
黄子澄挥手让门生们先退下,急忙上前扶住朱允炆:
“殿下,何事如此惊慌?”
朱允炆抓住他衣袖:“黄先生,收手吧!立刻让你的人撤走!”
黄子澄脸上浮现出惯常的执拗与正气:
“殿下何出此言?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曹震、张温,跋扈凶顽,殴辱命官!陛下受小人蒙蔽,姑息养奸。我辈读书人,理当维护纲纪,岂能退缩?”
他越说越激动,将自己置于道德制高点:
“诸生心怀忠义,为公理请命,此乃士林风骨!朝廷若敢视若无物,必将尽失天下士子之心!
殿下当与诸生同心,坚持到底,方能使陛下明辨是非,重振朝纲!此乃为臣之本分,为殿下之基业计……”
他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大话、空话、套话张口就来。
朱允炆断他,“黄先生,皇祖父已经知道了!”
黄子澄戛然而止,愣在当场。
朱允炆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已经明确警告我,‘适可而止’,‘再闹下去,咱就要动手了’!”
最后那句话,如同寒冬腊月一盆冰水,从黄子澄头顶浇下,让他瞬间透体冰凉。
他可以鼓动学生,可以对抗朝臣,可以暗中算计蓝玉。
但他绝不敢,也绝无能力去承受洪武皇帝的雷霆之怒。
“陛……陛下……真……真是如此说?”黄子澄声音发颤,刚才的气势荡然无存。
朱允炆无力地点头,“黄先生,再不收手,你,我,还有那些太学生,都要大祸临头了!”
黄子澄彻底慌了神,再无半分方才的风骨。
他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张,写下几行字,叫来最信任的老仆,将字条塞过去。
“快去曹府和张府门前,找到领头的几位相公,把这个给他们看!让他们立刻把人带走!"
老仆不敢多问,接过字条,匆匆跑了出去。
曹府和张府门前,激昂陈词的太学生们,很快接到指令,一场声势浩大的风潮突然收场。
朱标在文华殿坐镇,不断有内侍匆匆进出,禀报着曹、张两府门前的动静。
“报——太学生已聚集三百余人,群情激愤!”
“报——有太学生开始冲击府门,被家丁拦下!”
“报——曹府家丁持棍而出,与学生对峙!”
每一声奏报都让朱标眉头紧锁。
他刚提起笔要批红,又一人疾步入内:
“殿下!散了!曹府和张府门前的太学生,突然都散了!”
朱标笔尖一顿,“散了?何时散的?为何而散?”
“就在一刻钟前,毫无征兆,几个领头的一挥手,人群便陆续退去了。如今府门前干干净净,只剩几个清扫的仆役。”
朱标搁下笔,心中惊疑不定。这突如其来的平息,比方才的喧嚣更让他不安。
他即刻起身往乾清宫去。
暖阁内,朱元璋正与朱允熥对坐手谈。黑白子在棋盘上纵横,落子声清脆。
朱标入内,见到这情形微微一怔,躬身禀道:
“父皇,曹、张两府门前的太学生,方才突然尽数散去。”
他等着看父皇惊讶的神色,朱元璋拈起一子,眼皮都没抬。
“散了?散就散了。”
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早已知晓的小事。
朱标心中的疑惑更深,不由看向一旁的朱允熥。
只见儿子端坐棋枰对面,目光沉静,仿佛也对此毫不意外。
朱元璋终于抬眼看了看朱标:“怎么,他们闹,你忧心;他们散,你也忧心?”
朱标一时语塞。
“回去吧。”朱元璋挥手,“既然散了,这事就了了。”
朱标躬身退出暖阁前,最后看了一眼棋盘。
黑子已呈合围之势,白子困守一隅——这局棋,快要结束了。
他回到东宫,步履比往日轻快许多。
心头巨石终于落了地,太学生散去,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的风波无声平息。
作为太子,他深知自己要在文武之间周旋。
既不能寒了将士的心,也不能失了士林的望。
如今这般收场,虽不知缘由,却是最好的结果。
晚膳时,他胃口大好,连进了两碗碧粳粥。
席间不见朱允炆,他随口问侍立的宫人。
宫人回答说:“二殿下回来便闭门读书,说要用功。”
朱标点了点头,突然发现家里人全都气定神闲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焦躁又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