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尽力用冰鉴、水车祛暑,文华殿依然有些闷热。
寻常内侍宫女早已屏退,只留下几位老成的嬷嬷,和司礼监资深太监伺候。
地砖上摆放着几个鎏金衣箱,里面放着整齐的大婚礼服。
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蔽膝、大带、中单……
朱允熥刚试完父亲那套旧日礼服,又被劝说着试穿一套新制吉服。
“殿下,抬手……哎,对。”一位面容慈和的老嬷嬷,小心翼翼将绣着繁复纹样的玄色上衣为他套上。
另一位则跪在地上,为他整理下裳的裙摆与镶边。
朱允熥伸展着手臂,脸上尽是无奈的笑意。猝不及防间,就要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过一辈子了,他完全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殿内并非只有忙碌的宫人。
朱权、朱楩、朱橞、朱高炽、朱济熺五人,或坐或站,散在殿角窗边。
朱橞第一个忍不住笑出声:
“熥哥儿,你这黑红脸色,配上这礼服,像是庙里的护法金刚穿了文官朝服,威武是威武,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边说边比划,惹得旁边几人也肩膀耸动。
朱楩故作老成地调侃:
“此言差矣。岂不闻‘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允熥这是怒目金刚镇海疆,回来还得低眉菩萨入洞房!”
“哈哈哈!哈哈哈!”朱权大笑出声,
“允熥,你在海上巨炮一响,倭船灰飞烟灭,端的是威风八面。如今穿这衣裳,可觉得比甲胄还束手束脚?”
朱允熥正被老嬷嬷摆弄得心烦,没好气横了一眼:“权叔少拿侄儿寻开心,好像您不用娶亲似的。"
朱济熺也忍不住笑意,“允熥,你这面色,比从前更添英武了。”
朱高炽慢悠悠开口:
“英武是英武,只怕新娘子初见,心里要先打个突儿,‘呀,我夫君莫不是刚从煤堆里捞出来的?’”
此言一出,连旁边伺候的老嬷嬷都差点没绷住,赶紧低头掩饰。
朱权、朱楩、朱橞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朱橞捶着朱高炽厚实的背:“胖炽儿!你这话也太损了!是你想出来的吗?”
朱允熥被这伙人闹得哭笑不得,偏偏身上礼服沉重,只能干瞪眼:“高炽,连你也学坏了!”
朱元璋背着手踱了进来,还刻意咳了一声。
满殿的龙子龙孙该说笑的说笑,该打趣的打趣,连头都没回一个。朱橞还在那比划“煤堆王爷”,朱权笑得直拍朱楩后背。
老爷子往边上的椅子一坐,翘起二郎腿,眯眼瞧着这热闹。
直到朱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殿里的笑声才突然停了。
朱标淡淡扫了一眼,对朱元璋行了一礼,然后目光落在朱允熥身上:“大婚礼仪,不可轻慢。试衣便专心试衣。“
试衣又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繁复的佩绶终于解下。朱允熥回到东宫,沾枕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在唤他。
“爷……”
他翻了个身,睡意正沉。
“爷,您醒醒……”
声音近了,是夏福贵。朱允熥勉强睁开发涩的眼睛,殿内光线昏昏沉沉,不知是什么时辰。
“吵什么……”他含糊应道,又要睡去。
夏福贵却凑得更近,声音压得低:
“爷,您忘了?太子殿下前儿提过的……徐家姑娘今日进宫,这会子,怕是要从惠妃娘娘那儿出来了。”
朱允熥睡意蓦地散开一半。
是了,父亲前两日似乎随口提过一句,他当时心绪在别处,未曾细想。
看他醒了,夏福贵手下不停,扶他坐起,口中继续说道:
“老奴估摸着时辰,眼下过去,或许……或许能在路上瞧见一眼。洞房之前,也就这一回机会了。”
最后这话,像一滴凉水落在眉间。
朱允熥被夏福贵半扶半引着下了榻,冷水擦了脸,午后的热风从殿门卷入,将他残存的困倦彻底吹散。
脚步踏出殿门,走在宫墙投下的狭长阴影里,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要去做什么。
去见一个人。
一个名字与家世早已刻入婚书,却全然陌生的,将与他共度此生的人。
上次在魏国公府,只见到水榭边一个遥远的侧影。
此刻,他忽然迫切地想知道,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朱允熥随着夏福贵,沿着寂静的宫道向前。午后宫苑人迹稀少,只闻蝉鸣嘶哑。
刚过一个转角,前方影壁后便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与女子低语。
夏福贵极快地朝他递了个眼色,脚下慢了一步。
朱允熥独自向前两步,便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正是燕王妃徐妙云与魏国公夫人,身后随着一位身着浅樱色夏衫的少女。
宫道在此处略显狭窄,两侧是高高的朱红宫墙。
避无可避。
朱允熥停下,依礼向徐妙云和徐夫人问安。
徐妙云颔首而笑,温声应了一句,脚下却未停下,不着痕迹地将那少女往内侧护了护,错开一个身位。
就在这交错而过的一瞬。
那抹浅樱色的身影,恰在与他比肩时,抬起了眼。
两人目光毫无预备地撞在一起。
时间仿佛被拉长。
朱允熥清楚地看见,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在触到他视线时,倏然睁大了一瞬,仿佛受了惊吓的幼鹿。
随即,一片灼目的绯红,以惊人的速度,从她白皙的颈侧蔓延开来,染过耳尖,染过脸颊。
她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对视烫伤了,眼睫毛慌乱地垂下,在那片绯红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徐令娴脚下未停,甚至更快了些。
只在那仓促的擦肩中,极轻、极快地向他这边微微侧身,低了一下头。
那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福,只是一个在疾行与羞窘中,勉强维持的礼节。
旋即,她便紧跟着母亲和姑姑的脚步,消失在宫道另一头。
浅樱色的衣角在转角处一闪,不见了人影。
朱允熥呆立在原地。
宫道又恢复了空旷的寂静,仿佛刚才那抹色彩和那片惊人的绯红只是他的错觉。
只是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极淡的香气,像是初夏傍晚将开未开的栀子花。
他什么也没看清。
没看清她的眉目,没记住她的口鼻。
只有那双受惊的眼睛,还有那片燎原般的绯红,无比鲜活地烙在了眼前。
不是一个符号,不是“徐氏”。
而是一个,仅仅因为看见他,就会脸红的,活生生的女孩。
他突然觉得,这桩曾被自己视为例行公事的婚姻,或许并没有那么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