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凝固的血痂,死死贴在西边灰暗的天幕上,将它最后一点昏黄的光线,吝啬地投射在“曙光”基地的残骸之上。光线所及之处,唯有焦黑、断裂与死寂。风呜咽着穿过千疮百孔的断壁,卷起灰烬和未散尽的硝烟,发出如同怨灵低泣般的声响。
没有时间沉溺于悲痛。陈野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将人撕裂的痛楚与暴怒,猛地站起身,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点还能用的东西,寻找幸存者,动作快!”
他的命令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短暂地打破了笼罩着核心几人的绝望氛围。苏清月深吸一口气,用未受伤的右手支撑着站起来,开始指挥旁边几个惊魂未定、但还算完好的护卫和后勤人员,在废墟中小心翼翼地翻找。老刀咬紧牙关,试图帮忙,却因腿上的剧痛而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阿南则挣扎着,在林薇的搀扶下,开始检查附近几处可能存放着重要物资或设备的废墟点。
搜寻工作缓慢而令人心碎。每翻开一块焦黑的木板,每挪动一具沉重的断梁,都可能看到下面凝固的暗红和曾经熟悉的、此刻却毫无生气的面容。每一次发现,都像一把钝刀,在幸存者们本就鲜血淋漓的心口上再次切割。他们找到了一些被压扁的军用水壶,几把扭曲但或许能修复的步枪,少量散落在角落、未被爆炸波及的罐头食物,以及——最宝贵的——几箱藏在指挥中心地下掩体深处、侥幸未被引爆或烧毁的药品和医疗器材,数量稀少得可怜。
幸存者的搜寻结果更是让所有人的心沉入了谷底。除了他们这几个核心和最初看到的寥寥几名护卫、平民,在更大范围的废墟中,只找到了五名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战士,以及十余名躲藏在更深处地下掩体或排水管道中、侥幸逃过屠杀的妇孺和老弱。他们大多带着不同程度的伤,眼神空洞,充满了恐惧与麻木。
“自由阵线”曾经近五百人的规模,如今能够站立的,加上轻伤员,不足四十人。核心战斗人员,更是锐减到不足十五人。十不存一,这个词此刻拥有了最具体、最残酷的重量。
陈野默默地看着被集中到一小片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的幸存者,看着他们身上缠绕的、被血浸透的简陋绷带,看着他们眼中尚未散去的惊恐与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这就是他们付出无数牺牲、寄予厚望的“曙光”?如今只剩下一片余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收拾所有能找到的物资,尤其是药品、食物和武器。我们离开这里。”陈野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没有人问为什么,也没有人反对。所有人都明白,这里已经不再是家园,而是坟墓,是“钢脊”可能再次光顾的死亡之地。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将搜集到的、少得可怜的物资——几箱药品、一些罐头、勉强能用的武器、以及阿南和林薇拼命抢救出来的部分重要数据和通讯设备残件——打包分装。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效率。每一件被装入行囊的物品,都仿佛承载着逝者的重量,压得人直不起腰。
当最后一点有用的东西被收拾起来,陈野站在废墟的制高点,最后环视了一眼这片曾经承载着梦想与鲜血的土地。满目疮痍,焦土千里,昔日的喧闹与生机荡然无存,只有风卷着灰烬,如同送葬的纸钱,在空中打着旋,飘向远方。他闭上眼睛,将这片地狱般的景象死死刻印在脑海深处,然后毅然转身。
“走!”
残存的队伍,搀扶着伤员,背负着沉重的物资与更沉重的悲痛,沉默地、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这片燃烧殆尽的“曙光”,如同受伤的狼群,撤离了被血洗的巢穴,没入了基地外围愈发浓重的暮色与密林之中。
他们的目标,是位于西北方向深山里的一个废弃洞穴。那是陈野和玛娜早年追踪一条走私路线时偶然发现的落脚点,位置极其隐蔽,入口被藤蔓遮掩,易守难攻,洞内有地下水源。那是他们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暂时栖身、舔舐伤口的所在。
路途艰难。伤员们的呻吟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老刀几乎是由两名较为强壮的队员轮流背负着前进,他腿上的伤口因为颠簸不断渗血,脸色苍白如纸,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痛呼。苏清月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一边走,一边照顾着其他伤势较轻的队员和惊魂未定的妇孺。陈野和阿杰(那名在游轮上幸存的老兵)则始终处于队伍最外围,警惕地注视着黑暗中的任何风吹草动。
直到后半夜,他们才终于抵达了那个记忆中的洞穴。拨开茂密的藤蔓,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洞穴不算宽敞,但足够容纳这几十号人暂时栖身。确认洞内安全后,众人几乎是瘫倒在地,连日来的恐惧、奔逃和巨大的精神冲击,在此刻化作了席卷身心的极致疲惫。
陈野不敢有丝毫停歇。他立刻拿出老枪给的那个急救包,借着林薇终端屏幕发出的微弱光芒,开始为老刀和几名重伤员进行紧急处理。急救包里的血浆和强心剂派上了大用场。老刀失血过多,在输入少量血浆后,脸上才恢复了一丝血色。陈野小心翼翼地剪开他腿上被血浸透、已经和皮肉黏在一起的布条,清理伤口,撒上珍贵的消炎粉,用相对干净的绷带重新包扎固定。整个过程,老刀疼得浑身肌肉绷紧,冷汗直流,却始终一声不吭。
苏清月也拖着伤体,用找到的药品为其他伤员清洗伤口,分发抗生素。阿南不顾自己的烧伤,借助微光,开始尝试组装那台从废墟中扒出来的、残破不堪的无线电,希望能与外界取得一丝联系,哪怕只是捕捉到一点信息。林薇则协助他,同时紧张地监控着周围微弱的电磁信号。
洞外,是漆黑如墨、危机四伏的丛林;洞内,是压抑的喘息、痛苦的呻吟和绝望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药味和潮湿的土腥气。没有人说话,幸存的孩子们也仿佛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垮,蜷缩在母亲怀里,睁着惊恐的大眼睛,不敢出声。
然而,就在这片与世隔绝的绝望之中,外界的风暴并未停歇,反而因为他们这支主要力量的突然“消失”而变得更加汹涌。
几天后,当阿南和林薇经过无数次失败的努力,终于让那台破旧的无线电断断续续地接收到一些来自周边地区的公开频道信号时,传来的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
“……原‘自由阵线’控制的勐拉集市,已被‘扎昆兄弟会’接管,税收提高了三倍……”
“……桑朗河谷的鸦片田,据传被一股自称‘黑水’(并非塔昆残部,而是冒名者)的小武装占据……”
“‘破晓’之前设立在边境的检查站悉数被毁,通往外面的几条主要商道现在被好几个小团伙把持,过路费高得吓人……”
“……听说‘钢脊’干完那一票后就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现在外面全乱套了,都在抢‘自由阵线’留下的地盘和生意……”
零碎的信息,拼凑出一幅残酷的图景——他们苦心经营、用无数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控制区和影响力,在“曙光”基地被摧毁的消息传开后,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正在被周边那些早已虎视眈眈、或是新近崛起的、大大小小的势力以惊人的速度蚕食、瓜分!昔日“自由阵线”的秩序与理想,在赤裸裸的利益和暴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的牺牲和坚守,在外界看来,或许只是一场失败的、可供分食的盛宴。
洞穴内,死一般的寂静。连伤员的呻吟声都仿佛消失了。
苏清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肩膀微微颤抖。老刀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洞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牵动了腿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无法宣泄心中的憋闷与愤怒。阿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破碎的镜片后,眼神一片灰暗。
陈野静静地坐在洞口,望着外面被藤蔓遮掩的、狭窄的夜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睛,如同两颗被埋在灰烬深处的火炭,压抑着,却顽强地燃烧着。
家园已毁,基业崩塌,兄弟凋零,强敌环伺,宵小横行……仿佛一切,都已走到了尽头。
但,真的结束了吗?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一道在收拾废墟时被尖锐金属划破、尚未愈合的伤口。鲜血早已凝固,留下暗红色的痂。
不。
只要他们还活着,只要这仇恨未消,只要那星星之火尚未彻底熄灭……
他攥紧了拳头,感受着那结痂处传来的轻微刺痛。
这余烬,终将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