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坟地惊悚,已过旬月。
陈孝斌将那本《绝世推拿手》藏得更加隐秘,演练起来也更加认真谨慎。指力日渐精深,气劲运转也由最初的晦涩变得圆融了些许。他甚至能感到,长久练戏留下的一些暗伤旧疾,也在那暖流般的气劲滋养下,悄然好转。
生活似乎重回正轨,戏园照常开锣唱戏,迎来送往。只是陈孝斌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静的底气,往日的逆来顺受在渐渐退去。
这晚,同喜班上演全本《霸王别姬》,陈孝斌的虞姬依旧是压轴的大戏。粉面丹朱,水钻头面,鱼鳞甲,怀抱双剑,只见他莲步轻移,开口便是幽咽婉转,惊艳四座,瞬间攫住了满场看客的呼吸。
而他却不知今晚来了一批特殊的观众。据说是南京来的 “大人物”,包下了最好的包厢。戏班上下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希望能讨个赏,缓解近来的窘迫。
二楼正对戏台的雅座里,多了一道格外清冽的目光。那是一位身着墨绿色绵缎旗袍的女子,她没有像其他女眷那样专注于台上的咿呀唱念,反而微微侧着头,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整个戏园,带着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冷静与审视。
她妆容精致,气质清冷如霜。侧脸线条柔和却又透着一股英气,鼻梁高挺,红唇紧抿,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这便是兰若冰。
她并非为看戏而来,而是追踪一名涉嫌通日的汉奸,情报显示此人今晚可能会出现在同喜班。她以 “南京来的女学生” 身份,与几位同事在此布控。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扮演净角的花脸,或许是紧张,或许是连日劳累,一个亮相时脚下不稳,竟直直朝着台前的栏杆摔去,眼看就要头破血流!
台下一片惊呼,变故发生得太快,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留意着台上动静的陈孝斌,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他没有直接去扶那个花脸 —— 那样只会被一起带倒。他身形如鬼魅般灵巧,绕到花脸侧面,在他将要落地的瞬间,伸出双手,以一种极其精准而柔和的姿势,在花脸的肩井、曲池两穴轻轻一托一带一卸!
只听 “噗” 的一声轻响,那花脸庞大的身躯竟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硬生生改变了方向,踉跄几步,稳稳地坐在了地上,毫发无伤。
整个戏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救人的 “虞姬” 身上。 陈孝斌站在那里,他身形挺拔,眼神清亮,刚才那一手举重若轻的 “功夫”,让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二楼包厢里,兰若冰原本平静的眼眸猛地一缩! 她不是普通人,她受过严格的训练,眼力远超常人。
她清晰地看到了陈孝斌出手的瞬间 —— 那不仅仅是快,更蕴含着一种对人体力量和重心的极致掌控。那手法,绝非寻常的把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和精准,仿佛蕴含着某种高深的武学或医理。
更让她心头一跳的是陈孝斌的眼神。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没有丝毫慌乱或得意,只有一种淡然和专注,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双眼睛,干净、深邃,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他戏子的身份格格不入。 就在陈孝斌准备默默退回后台时,他似乎感觉到了那道来自高处的、极具穿透力的目光。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不经意间望向了二楼那个角落的包厢。 那儿正有一人望向他,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孝斌看到了那双明亮得惊人的眼睛,冷静、锐利,却又在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他看不懂的涟漪。
兰若冰也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惊艳,没有谄媚,只有一丝纯粹的疑惑和坦然。
就是这一眼,如同惊雷般劈进了她古井无波的心湖。她,兰若冰,一个在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中行走的特务,见惯了虚伪、贪婪和血腥,竟在这样一个戏子眼中,看到了一种让她心悸的、久违的干净和 吸引力。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如藤蔓般悄然滋生,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 此刻,兰若冰竟对这个萍水相逢、身份卑微的男人,一见钟情。
而陈孝斌只觉得那目光太过灼热,让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低头走回了后台。
他并不知道,这惊鸿一瞥,不仅改变了那个花脸的命运,也将彻底改变他自己的人生轨迹,将他卷入一场远比戏台更加波谲云诡、生死难料的乱世风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