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绪站起身，躬身道：“陛下，晋王殿下，此乃天家家事，臣……不敢妄言。”
“朕让你说，你就说！”赵匡胤的语气，不容置疑。
王绪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陛下，恕臣直言。陛下与晋王殿下，年少时是兄弟，如今是君臣。”
“兄弟之间，可以同食一饼，同卧一榻。”
“但君臣之间，隔着礼法，隔着威仪，更隔着这万里江山。”
“亲近，是情分。疏远，是本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问题的关键，又巧妙地为赵光义开脱了。
赵匡胤听了，脸上的表情，却更加莫测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赵光义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啊！”他拍着手，像是在赞许，又像是在嘲讽，“君臣，君臣！好一个君臣！”
他猛地一拍桌子。
“王继恩！”
“奴婢在！”
“传旨！摆宴！”
“就在这！现在！”
宴席，就摆在这一片狼藉的寝殿之中。
几张矮几被迅速拼凑起来，上面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酒菜。
宫人们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然后便被赵匡胤一声令下，全部屏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连一个伺候布菜的内侍都没留。
殿门被关得死死的，将外面的风雪和窥探的目光，一同隔绝。
殿内，只剩下三个人。
大宋的皇帝，赵匡胤。
未来的皇帝，赵光义。
以及，这场权力交接的催化剂和见证者，王绪。
“来！喝！”
赵匡胤亲自提起酒壶，给赵光义和王绪面前的酒杯，都倒得满满当当。
琥珀色的酒液，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危险的光。
“皇兄，您龙体为重，少喝些吧。”赵光义端起酒杯，脸上依旧是那副担忧的表情。
“少喝？”赵匡胤自嘲地一笑，“朕现在还用在乎这个吗？”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喝！”他把空了的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眼睛死死地盯着赵光义。
赵光义心中一凛，不敢再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王绪默默地看着，也跟着喝了下去。
他知道，今晚的酒不是那么好喝的。
每一杯，都可能断送性命。
“光义啊。”赵匡胤又倒上一杯酒，眼神有些迷离，“你说，朕这个皇帝当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他白天问过自己，在洛阳的行宫里问过道士。
现在，他又拿来问自己的弟弟。
“皇兄雄才大略，结束乱世，功盖千秋，乃是万世不出的圣君！”赵光义毫不犹豫地送上赞美之词。
“圣君？哈哈哈哈！”赵匡胤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圣君的命，也要由老天爷的脸色来决定吗？”
赵光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来了。
他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皇兄，您……何出此言？”他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你听不懂？”赵匡胤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连当时去洛阳的侍卫之间都有了风言风语，你会不知道，你会不懂我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早就盼着今天了？盼着这该死的大雪，盼着朕死！”
赵匡胤的声音，陡然拔高。
“皇兄！冤枉啊！”赵光义“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臣弟若有此心，天诛地灭！”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听起来无比真诚。
一旁的王绪，心也悬了起来。
他没想到，赵匡胤会这么直接。
赵匡胤死死地盯着赵光义的后脑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想相信他。
他真的想相信这个和自己同吃一个胡饼长大的弟弟。
可道士的话还萦绕在耳畔，如果他今晚真的会死，那么，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起来。”
许久，赵匡胤才疲惫地吐出两个字。
他坐回座位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赵光义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坐回原位，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酒，成了殿内唯一流动的东西。
赵匡胤喝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醉。
他的话，也开始变得颠三倒四。
他一会儿说起当年南征北战的往事，一会儿又痛骂朝堂上那些阳奉阴违的官员。
“……他们都当朕是傻子！一个个，嘴上说着忠君爱国，背地里，不知道打着什么算盘！”
“还有你们王家！以为把人都撤回扬州，朕就拿他们没办法了？一群狼崽子！朕迟早要把他们的牙，一颗颗全都拔掉！”
他指着王绪的鼻子骂，但眼神却是涣散的。
终于，赵匡胤喝下了最后一壶酒。
他放下酒杯，目光缓缓地扫过赵光义，又扫过王绪。
然后，突然用无比清晰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光义。”
“臣弟在。”
“朕今天，把话给你说明白了。”
“朕死之后，这大宋的江山，由太子德昭继承。”
轰！
这句话，在赵光义的脑海里炸响。
尽管他早就预料到了，可当亲耳听到这句话时，他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疼得他几乎要窒息。
金匮之盟呢？
母亲的遗命呢？
皇兄，你都忘了吗？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但他强行控制着自己的肌肉，没有让表情出现一丝一毫的裂痕。
赵匡胤没有看他，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你，是德昭的亲叔叔。”
“朕希望，你能像周公辅佐成王一样，好好地辅佐你的侄子。”
“等德昭的江山坐稳了，朕许你裂土封王，让你去洛阳，当一个逍遥王爷，保你一世富贵荣华。”
“这是朕，对你这个弟弟，最后的安排。”
话，说完了。
最后的判决下来了。
没有皇太弟。
没有继承权。
只有一个辅政大臣的虚名，和一个被发配边疆的未来。
赵匡胤说完这番话，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交代后事。
赵光义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他的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裂土封王？逍遥王爷？
说得好听！
等赵德昭登基，他这个手握重兵、名望在外的“皇叔”，会是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
到时候，别说逍遥王爷了，能留下一具全尸，都算是侄子仁慈了！
皇兄啊皇兄，你真是我的好皇兄！
你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既然你不给我活路，那就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彻底成形。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谦恭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的目光，越过桌上的杯盘狼藉，与王绪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
他的眼神很平静。
但王绪却从那平静的深处，读懂了那不容置疑的暗示。
动手。
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