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这座矗立在辽西走廊咽喉的巨兽,在暮春的夜色中沉默着,仿佛在积蓄着足以撕裂天地的风暴。
关内关外,三方势力,数十万大军,如同盘踞在棋盘上的棋子,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思,将这片土地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压抑的火药桶,只待一丝火星,便将天崩地裂。
闯军连营数十里,篝火星星点点,与远处山海关城头的灯火遥相呼应,却透着一股外强中干的浮躁。
中军御帐内,灯火通明,酒肉香气混杂着男人的汗味和粗豪的笑声,弥漫在空气中。
李自成高踞上座,身披一件抢自明宫内库的绣金团龙袍,虽有些不伦不类,却掩不住他眉宇间的志得意满。
他举起一只硕大的金杯,里面晃动着琥珀色的美酒,朗声对帐下诸将道:
“诸位兄弟!
吴三桂那厮,不过是瓮中之鳖,困守孤城,能奈我何?
待明日攻城器械备齐,朕亲临阵前,看他敢不开关献降?
届时,山海关内金银财宝,娇妻美妾,尽归尔等!
饮胜!”
“陛下威武!
踏平山海关!”
刘宗敏、田见秀等一众悍将轰然应诺,个个面色潮红,眼泛贪婪之光,纷纷举杯狂饮。
他们早已被北京城的繁华和轻易到手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全然不将关宁军放在眼里,更无人去想关外那隐约传来的不安消息。
牛金星坐在李自成下首,面带矜持微笑,细嚼慢咽,眼神却不时瞟向帐外漆黑的夜空,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
他适时起身,谄媚道:
“陛下天威浩荡,岂是吴三桂一隅之将可挡?
依臣之见,其部早已军心涣散,或许不等我军攻城,城内便会自乱,缚了吴三桂来降亦未可知。
苏学士前日所言,实乃危言耸听,不足为信。”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苏俊朗,再次巩固李自成的轻敌之心。
李自成闻言,哈哈大笑,更是畅快:
“牛爱卿所言极是!
苏俊朗?
哼,一介术士,偶得奇技,便敢妄言军国大事,乱我军心!
若非念其往日微功,朕早治其罪!
不必管他,我等且畅饮,静待佳音!”
帐内再次响起一片阿谀奉承和觥筹交错之声,仿佛胜利已唾手可得。
骄横之气,弥漫整个闯军大营,如同一层致命的迷雾,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与中军御帐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位于大营边缘一处偏僻角落、由李自成亲兵看守的简陋帐篷内,气氛却冰冷而压抑。
苏俊朗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木凳上,面前的小几上摊开着几张潦草的草图和一些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简陋仪器部件。
他被变相软禁,不得参与军机,连行动都受到限制。
但他并未放弃,利用手头仅有的资源,仍在试图捕捉外界的信息。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一名身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是“龙雀”队长。
他卸去了黑袍,穿着普通士兵号衣,但眼神中的锐利和身体的协调性远超常人。
“先生,”
龙雀队长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听风者’(技术侦察小队代号)最新回报。
关外西北方向,约三十里处,‘那种波动’(指异常能量信号)在入夜后急剧增强,范围扩散,模式……很邪异,与之前记录的龙虎山道士灵力截然不同,更原始、暴戾,伴有极低频的鼓声,闻之令人心绪不宁,气血翻腾。”
他指了指草图上一片被重点标记的区域:
“同时,地面震动传感器传回数据,显示该区域有大规模、重装部队移动的迹象,估算兵力……远超我军此前任何预估。
他们……似乎在向一片石方向做最后的集结和战术展开。”
苏俊朗听着汇报,手指无意识地在草图上划过,指尖冰凉。
萨满法术波动、大规模军队调动、向预设战场的展开……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一个结论:清军主力已至,并且正在举行战前仪式,即将发动雷霆一击!
“闯王那边……”
苏俊朗声音沙哑。
“御帐仍在饮宴。
属下试图将情报通过王将军(一位相对中立的将领)递入,但被牛金星的人拦下,言称……言称先生您已是待罪之身,其手下所言皆不可信。”
龙雀队长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
苏俊朗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明知屠刀已悬在头顶,却无法唤醒沉醉的待宰羔羊,这种滋味,足以让人发狂。
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让我们的人,继续监视,但以自保为第一要务。
特别是注意关内动向,我怀疑……吴三桂那边,随时可能有变。”
“是!”
龙雀队长领命,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帐外的黑暗中。
苏俊朗走到帐边,透过缝隙望向远处中军方向那一片喧嚣的灯火,又转向山海关那沉默而狰狞的轮廓,最后望向关外那片仿佛孕育着风暴的无边黑暗,喃喃自语:
“狂欢吧,这是你们……最后的盛宴了。”
山海关内,平西伯府邸(总兵府)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与闯军大营的喧嚣不同,这里的安静,是一种绷紧到极致的、充满杀机的安静。
吴三桂一身戎装,端坐堂上,面色冷峻如铁。
麾下几名心腹将领肃立两旁,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紧张感。
“都清理干净了?”
吴三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一名脸上带疤的将领拱手道:
“大帅放心!
副将赵良栋、参将陈志远等七人,暗中与闯贼有染,或意图阻挠大计,已全部……‘处置’了。
其部下亲信,或擒或散,北翼防区及威远门要害,已全部换上咱们的家丁老营,万无一失!”
吴三桂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清除军中潜在的亲闯派或犹豫分子,是开关迎敌前必须完成的血腥铺垫。
任何可能走漏风声或临阵倒戈的因素,都必须被无情铲除。
他点了点头,又问:
“城头布防,可有异常?”
“回大帅,一切如常。
巡更守夜,并无加派,与往日无异,绝不会引起怀疑。”
另一将领答道。
“好。”
吴三桂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关外那片深邃的黑暗,
“让弟兄们打起精神,但表面上要给朕放松些。
明日……不,就在今夜子时,便是见分晓之时!”
他的拳头悄然握紧,陈圆圆泪眼婆娑的面容和清朝使者许诺的“平西王”金印在他脑中交替闪现,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杀意。
山海关外,一片石地区。
这里远离官道,地势起伏,便于大军隐蔽。
此刻,若有人能俯瞰这片土地,必会毛骨悚然。
黑暗中,看不到边际的八旗铁骑如同沉默的森林,人马衔枚,刀枪裹布,只有战马偶尔喷出的鼻息和铠甲摩擦的细微声响,汇聚成一股低沉的、令人心悸的暗流。
无数双锐利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光芒,盯着西南方向那座雄关的轮廓。
在大军阵前的一处高坡上,数十名身着色彩斑斓、缀满兽骨和铜铃萨满服饰的法师,正围着一堆巨大的篝火,跳着诡异而狂野的舞蹈。
他们脸上涂满油彩,口中念念有词,发出非人般的嘶吼与吟唱。
手中的人皮鼓敲出沉重而混乱的节奏,那鼓声仿佛能直接敲击在人的心脏上,让人气血翻腾,心生恐惧。
篝火旁,睿亲王多尔衮身披白色镶金铠甲,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场战前仪式。
他身边,范文程等谋士垂手而立。
“王爷,”
范文程低声道,
“吴三桂信使已回报,约定子时,烽火为号,开关献城。
萨满们正在祈求长生天赐福,让勇士们刀枪不入,让敌人魂飞魄散。”
多尔衮微微颔首,冷峻的目光扫过眼前这支强大的军队,又望向远方闯军大营那连片的灯火,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
“李自成……不过一驿卒尔,侥幸得势,便敢窥窃神器?
明日此时,这中原万里江山,便是我大清囊中之物了。
传令下去,时辰一到,全力突击,不留活口!”
“喳!”
诡异的萨满鼓声在旷野上回荡,与远处闯军大营隐约传来的喧嚣形成诡异的二重奏。
山海关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关内关外,三方势力,各怀鬼胎,杀机四伏。
风暴来临前的最后一丝宁静,压抑得让人窒息。
子时,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