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撕天。
陈默站在黑塔外,目镜上红字疯跳:
【距离:41米】
【基因活性:99.1%】
【安全时间:<2小时】
金属摩擦声撕裂风声。
飞行器在冰面犁出百米火星,半截栽进雪堆。舱门弹开,护卫跃出。一只手抓住门沿,指节用力到发白。
苏清雪走了出来。
陈默呼吸一滞。
她瘦脱了形,防寒服空荡挂在骨架上,左腿落地时明显晃了一下。兜帽下只露出冻紫的唇和尖削的下巴。抬头,目光穿过雪幕,撞进他眼里。
疲惫。平静。一丝释然。
陈默一步上前,抓住她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转身就往侧方半埋的设备舱拖。
“陈总!”护卫要跟。
“退后五十米!”陈默头不回,“近者死!”
舱门滑开缝,他拽她进去,反手落锁。
黑暗。只有几盏应急灯幽绿的光。
陈默转身。
光线下,他看清了她的脸。
惨白。眼眶深陷,眼底血丝密布,唇干裂出血痕。但眼睛亮得吓人,像快烧尽的火苗。领口敞开,锁骨下透出诡异的蓝光,随呼吸明灭——那蓝正往脸颊爬,像死神的手指。
基因崩解的具象。
她正在死去。
陈默抬手抹脸,从怀里掏出终端,解锁,调出文件——
《医疗实验记录:样本a》。
屏幕怼到她面前。
绿光照亮她惨白的脸,照亮那些冰冷的字,那张插满管线的病床照。
“这是什么?”陈默声音嘶哑带血,“‘锚定我的坐标’?‘不可逆损耗’?苏清雪——”
他逼近一步。
“你前世——在我‘死’后——到底干了什么?!”
吼声在舱室炸开。
苏清雪站着没动。
目光落在屏幕上,看着照片,看着记录。脸色更白了,白得像下一秒就会碎。身体晃了下,她伸手想扶货架,指尖在触到金属前停住,蜷缩收回。
她没看他的眼。
缓缓抬眸,视线越过屏幕,落在他脸上。
平静。死寂的平静。
“你……”她开口,声轻得像错觉,“都看到了。”
陈述句。
陈默心脏狠狠一沉。
“所以是真的。”他盯着她,眼眶发红,“我死后,你没走。你去找深渊,把自己送上实验台。让他们切你脑袋,烧你海马体,就为从我‘死’的那瞬,抓一点‘回声’?”
苏清雪没接话。
她的手在半空停了很久,最后握成拳,狠狠砸在自己大腿上。
“对。”她抬起眼,里面一片死寂,“都是我干的。”
“你签伪造同意书。你忍了至少四次开颅。基因链从那时就开始崩。你在实验室躺了一百二十天,最后在昏迷中触发了‘零号信标’——”
陈默扯开领口,露出怀表。
表壳烫得灼手,裂缝里蓝光剧烈翻涌。
“——然后你用它,把我拽回三年前。”他声音发抖,“用你这条命,换我重活一次。是吗?”
最后三字,轻得像叹息。
苏清雪动了。
往前走了一小步,离他很近。
“陈默。”她轻声说,嗓音沙哑,“有些真相……知道了,只会变成新枷锁。”
她看着他,眼神空洞。
“你恨了我两世,恨得很痛快,不是吗?”她扯嘴角,弧度难看,“恨让你有理由活,有理由强,有理由复仇。恨是简单的,它像刀,你握着就知道往哪儿捅。”
再一步。
几乎贴上他鼻尖。
“可如果我告诉你,”她笑得眼泪出来,“你恨的全是假的?”
呼吸喷在他下巴上。
“你没去葬礼,因为那天我在手术台上,医生在烧我的海马体。”
又一步。
“我‘冷漠转身’,是因为麻药没退,连哭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最后一步,鼻尖几乎相触。
“我撕协议手抖,是怕——怕这一次,我还是留不住你。”
她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
“陈默,这样的真相,你要不要?”
舱里只剩沉重呼吸声。
陈默僵在原地。
愤怒。心疼。茫然。
但最强烈的——
是冰冷的预感。
她在交代后事。
这个认知像冰锥扎进脊椎,顺着骨髓往上爬,冻僵每节骨头。喉咙涌上腥甜,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尝到铁锈味。
心里那根撑了两世的、名叫“恨”的支柱,轰然倒塌。
不是缓慢倾斜。
是炸裂。
碎渣扎进五脏六腑,每一片都刻着他这两世咬牙切齿的夜,刻着她躺在病床上忍受电极灼烧海马体的画面。两幅景象对撞——他恨得失眠的夜,她痛得嘶喊的昼——撞得他眼前发黑,耳膜嗡嗡作响。
原来恨错人,比恨本身疼一万倍。
“所以……”他声音哑得不成调,“你早就知道,进了核心操作……会加速你基因崩溃?”
苏清雪很轻地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陈默猛地抓住她肩膀,力道大得让她整个人晃了晃,“为什么不等我想别的办法?!为什么非要——”
“因为时间不够了。”苏清雪打断,语气恢复平静,那种认命的平静,“‘炮’充能已过九十。那些人质——那些孩子——等不到你的‘别的办法’。”
她抬手,覆在他抓着自己肩膀的手上。
她的手凉,但他的更冷。
“而且,”她看着他,眼里那点笑意变得惨淡,“这是我活该。”
“前世我像疯婆子一样到处找把你‘捞回来’的法子,主动敲开深渊的门。他们给我看‘方舟计划’的边角料,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哪怕那是魔鬼的饵。”
“今生我仗着知道‘未来’,一次次预判,一次次截胡K。我把他逼急了,他才狗急跳墙启动‘因果律炮’,用最脏的手段逼我们现身。”
她抬手,指自己颈侧蔓延的蓝光。
“所以——这些孩子今天受的罪,源头在我这儿。这身正在崩解的基因,是我该付的利息。”
她抽回手,往后退了一小步。
这个动作让陈默心脏狠狠一空。
“那些人被抓,那些孩子被关着等死……”她轻声说,“是我的责任。”
陈默死死盯着她。
“所以你要用命去赎?”
“我要用命去解决。”苏清雪纠正,平静得像说今天吃什么,“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陈默。闯祸,然后不惜代价收拾烂摊子。前世这样,今生也是。”
她指自己颈侧——蓝光已爬到下颌线。
“带我去核心。”她说,变回发号施令的苏清雪,“我知道怎么干扰‘炮’的锁定系统。给我三十分钟,我能把充能延迟至少一小时——够你组织力量,强攻‘方舟号’,救人。”
陈默没动。
他盯着那些蓝光。
“延迟一小时后,”他问,声很轻,“你会怎样?”
苏清雪沉默了一下。
“不重要。”
“我问你会怎样?!”陈默吼了出来。
苏清雪被他吼得怔了怔。
然后垂眼,自言自语般说:
“……基因崩溃进入终末阶段。细胞衰老速度达到常人一千倍以上。大概……会像燃尽的蜡烛,从内到外,快速老化、分解、成灰。”
她说得很平静。
像在描述别人的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默胸口的怀表猛地震了一下——咚!像心脏骤停后的第一次搏动。表盖内侧,那行“当指针重合”的刻痕闪过猩红的光。
陈默的呼吸停了。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久到应急灯的光都暗了几分。
然后他抬手,狠狠抹了把脸,抹掉眼角滚烫的液体。
“好。”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我带你去核心。”
转身,输密码,拉舱门。
狂风裹雪灌入,吹得衣袂翻飞。
陈默侧身让路。
苏清雪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释然、愧疚、不舍,但最多的是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迈步,走进风雪,朝黑塔走去。
战术目镜突然弹出新警告:
【检测到‘因果律炮’充能加速】
【当前:93.7%】
【预计充能完成:28分钟后】
陈默抬头。
苏清雪已走到黑塔入口,手按在识别器上。
蓝光扫过她的脸。
门开。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风雪在这一瞬诡异地静了半拍。黑塔入口的蓝光映亮她的侧脸,睫毛上结的冰晶闪着冷光。
那一眼——平静,疲惫,像把所有没说完的话都压成了两个字:
保重。
然后她转身,没入门内黑暗。
风雪重新咆哮。
陈默跟在她身后。
看着那单薄得要被风吹倒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向吞噬生命的黑塔。
目镜上红字狂闪:
【目标距离核心:200米】
【基因活性:99.5%】
【安全时间:<1小时】
他死死攥拳,指甲陷进掌心,渗出血来。
胸口的怀表停跳了一秒——死寂的一秒——然后重新开始搏动,沉重得像葬钟。
咚。
咚。
他知道了真相。
而正如苏清雪所说——
这真相,正在成为他新的、更沉重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