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并非单纯的低温，而是一种能冻结魂髓、侵蚀生机的幽冥寒意，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厉擎山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仿佛要碎裂的内腑，神魂更是如同被撕裂后又勉强拼接起来的琉璃，布满裂痕，摇摇欲坠。
唯有心口一点微弱的温暖，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燃烧着，那是心灯之光在自发护住他最后的生机，也是他意识能够偶尔从无边黑暗中挣扎醒来的唯一依仗。
颠簸感持续传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泥泞中艰难跋涉的脚步声。冰冷的雨点夹杂着阴死的尘埃，不断打在他的脸上，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
他艰难地，一点点地撬开仿佛被焊死的眼皮。视线模糊而扭曲，只能勉强看到一片灰暗压抑的天空，以及两个瘦削、正在奋力前行的背影。他们抬着这副简陋的骨制担架，每一步都深陷在黑色的泥泞中，身体因用力而紧绷，破旧的衣物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紧贴在嶙峋的嵴背上。
是那两个鬼族少年。他们修为低微，抬着他这个“重物”在这恶劣环境中前行，显然极为吃力，却始终没有停下。
“快……快了……绕过前面那个山坳，就到……到村子了……”一个少年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恐惧。
“石头哥……我……我好像听到马蹄声了……”另一个更稚嫩的声音颤抖着，几乎要哭出来。
“别瞎说！屏住呼吸，快走！”被称作石头的少年低声呵斥，脚步却明显又快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踉跄。
厉擎山的神识艰难地铺开一丝，如同最纤细的蛛丝，感知着周围。这里是一片极其荒凉的黑石山脉，土地贫瘠，阴气稀薄得可怜，甚至连像样的幽冥植物都难以生长，只有一些枯藁的、带着尖刺的黑色灌木在风雨中瑟缩。与幽冥殿附近那磅礴的鬼气、忘川河畔那浓郁的魂能相比，这里简直就是鬼域中的“荒漠”或“废土”。
而远处，隐隐约约，确实传来了一阵低沉而整齐的、仿佛金属敲击地面的声音，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肃杀与冰冷。巡逻队？他们似乎在害怕那些巡逻队？为何要躲？
无数的疑问涌入脑海，但剧烈的头痛和神魂的虚弱让他无法深入思考。他只能勉强维持着这一丝清醒，观察着，感受着。
终于，担架猛地一沉，似乎被抬进了一个隐蔽的、散发着霉味和土腥气的洞穴之中。光线瞬间暗澹下来，只有几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幽绿光芒在深处摇曳。
“快！把洞口遮起来！”石头急切地喊道。
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后，洞口被一些枯枝和石块勉强堵住，将那令人不安的马蹄声和风雨声稍稍隔绝在外。
两个少年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充满了后怕。
厉擎山这才有机会稍微看清所处的环境。这是一个不大的天然洞窟，被简单改造过，角落里铺着一些干枯的苔藓和兽皮，算是床铺。中间燃着一小堆篝火，燃料却并非木柴，而是一种黑色的、燃烧起来散发出澹澹阴气的石头，那幽绿的光芒正是源于此火。洞内还零星坐着七八个身影，有老有少，皆是面色苍白，衣衫褴褛，眼神麻木中透着深深的畏惧。看到石头他们抬着厉擎山进来，这些“村民”都惊恐地缩了缩身子，如同受惊的鹌鹑。
这里……就是一个鬼域的村落？与他想象中的鬼域子民，差距何其之大！这些亡魂，非但没有强大的力量，反而显得如此……孱弱和绝望？
“石头……你……你们怎么带了个外人回来？！”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拄着一根骨杖的老者颤巍巍地站起来，又惊又怒地压低声音问道，“要是被巡逻队发现，我们整个村子都要遭殃！”
“桑爷爷……我们……我们是在黑风崖下面发现他的……他伤得很重，快要魂飞魄散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名叫石头的少年低下头，嗫嚅着辩解道，但底气明显不足。
“糊涂！”那桑爷爷用骨杖重重顿地，气得浑身发抖，“现在是发善心的时候吗？巡逻队最近查得有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藏匿来历不明的伤者， especially 他还是个……是个流着金色血液的怪胎！我们全都得被抓去填井！”
填井？厉擎山心神一动，是指轮回井？难道……
就在这时，洞外那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竟然就在附近停了下来！一个冰冷、傲慢、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如同金属摩擦：
“搜！刚才这边有能量波动异常！仔细搜！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尤其是那些躲在地洞里的老鼠！”
洞内瞬间死寂！所有村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孩子们更是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浑身抖成一团。
石头和另一个少年也吓傻了，脸色比厉擎山还要难看。
厉擎山心中叹息一声。果然是被连累了。方才他苏醒时那一丝微弱的气息波动，还是被察觉了。这些巡逻队，感知竟如此敏锐？
他尝试调动一丝力量，却发现身体空空如也，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心灯之光也微弱到只能护住心脉，根本无法御敌。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包裹着他。
砰！砰！砰！
沉重的敲击声开始在洞口响起，显然外面的鬼兵正在排查可能的藏身点。堵住洞口的枯枝碎石簌簌落下。
洞内村民的恐惧达到了顶点，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
桑爷爷老脸扭曲，最终一咬牙，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与悲凉，他看向厉擎山，又看了看吓得瑟瑟发抖的村民，压低声音对石头道：“把他……把他藏到最里面的‘腐骨坑’去！快！用阴苔盖住！或许能瞒过一时！”
腐骨坑？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此刻已无选择。
石头和另一个少年咬了咬牙，再次抬起厉擎山，踉跄着走向洞穴最深处。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散发着浓郁腐朽气息的坑洞，里面堆满了不知何种生物的惨白骨骼。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厉擎山放入坑中，又手忙脚乱地扯来大量潮湿、滑腻的黑色阴苔，将他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
一股难以形容的、能侵蚀魂体的腐朽恶臭瞬间将厉擎山包裹，但他此刻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默默承受。
刚藏好不久——
轰隆！
堵门的碎石枯枝被一股巨力强行轰开！刺骨的阴风裹挟着几名身穿制式黑色鬼铠、手持燃烧着幽蓝鬼火长戟的鬼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名面色青黑、眼神凶戾的鬼吏，修为赫然已臻鬼将级别！
“哼！果然藏在这里！”那鬼吏冰冷的目光扫过洞内瑟瑟发抖的村民，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刚才是谁引发的能量波动？说！”
强大的鬼将威压弥漫开来，压得所有村民匍匐在地，连头都抬不起来，只有无尽的恐惧。
桑爷爷颤巍巍地跪在地上，磕头道：“大人明鉴……刚……刚才是小老儿不小心弄碎了一块阴灵石……绝非有意……惊扰大人……”
“阴灵石？”那鬼吏冷哼一声，显然不信，他猛地一挥手，“搜！”
身后几名鬼兵如狼似虎地冲进洞内，开始翻箱倒柜般地搜查，简陋的家具被踢翻，可怜的积蓄被抢走，引起一片压抑的哭泣声。
一名鬼兵径直走向洞穴深处的腐骨坑，用长戟随意地拨弄着表面的阴苔。
厉擎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力收敛所有气息，连心灯之光都压缩到极致。
那鬼兵拨弄了几下，似乎被那浓郁的腐朽恶臭熏到，嫌弃地皱了皱眉，并未深入探查，便转身回去禀报：“头儿，里面就一堆烂骨头，臭得很，没藏人。”
鬼吏目光阴鸷地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桑爷爷身上：“老东西，最好别让我发现你撒谎！最近轮回井吃紧，上面催得紧，正缺你们这些‘废料’去填坑呢！都给我安分点！”
他威胁了一番，似乎并未发现异常，这才带着手下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
沉重的马蹄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
洞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良久，直到那马蹄声彻底消失，村民们才如同虚脱般瘫倒在地，响起一片劫后余生的压抑啜泣声。
石头和另一个少年连滚带爬地冲到腐骨坑边，手忙脚乱地将厉擎山扒拉出来。
此时的厉擎山，气息更加微弱，被那腐骨坑的阴秽之气侵蚀，脸色甚至泛起一丝诡异的青黑。但他依旧强撑着保持着一丝意识。
“快！快把他抬出来！用净魂草擦一擦！”桑爷爷急忙吩咐，看着厉擎山的状态，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走上前，仔细检查了一下厉擎山的伤势，眉头越皱越紧。
“好重的伤……肉身几乎崩毁，神魂裂痕遍布……还能吊着一口气，简直是奇迹……这金色的血液……”桑爷爷喃喃自语，眼中惊疑不定。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沾了一点厉擎山嘴角的金色血液，仔细感知，脸色蓦地一变！
“这……这是……生魂？！不对……比生魂更……更……”他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手指都颤抖起来，看向厉擎山的目光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麻烦，而是充满了震惊、疑惑，甚至……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桑爷爷……他……他还有救吗？”石头紧张地问道。
桑爷爷沉默了片刻，缓缓从怀中摸索出一个脏兮兮的小骨瓶，倒出仅有的几颗散发着微弱清凉气息的黑色药丸，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其全部塞进了厉擎山口中。
“能不能活，看他的造化了。”桑爷爷叹了口气，“先把他抬到火边暖和一下。石头，小泥鳅，你们守着他。其他人，赶紧把洞口重新堵好，今晚都警醒点！”
药丸入体，化作一丝微弱的清凉气流，缓缓滋养着几乎干涸的经脉，虽然杯水车薪，却也让厉擎山的痛苦稍稍减轻了一丝。他被抬到那幽绿的篝火旁，感受着那微弱的温暖，意识再次变得模糊起来。
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了桑爷爷压低声音对石头等人的叮嘱：“……最近都小心些……轮回井那边越来越不太平了……听说‘往生路’又断了……好多村子都被抓走了不少人……像我们这种没有贡献、无法缴纳足额‘魂税’的‘废料’，就是第一批被舍弃的……”
往生路？魂税？废料？
一个个陌生的词语涌入耳中，拼凑出一个与他认知中截然不同的、充满压迫与绝望的鬼域底层图景。
原来，这亡者的世界，也并非所有魂灵都能安然轮回。也有如此残酷的生存法则。
带着无尽的疑惑与沉重的思绪，厉擎山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迷之中。
这一次，他的意识不再完全黑暗，而是沉入了一种奇异的修复状态。心灯之光自发地与那几颗丹药的效力结合，缓缓修复着肉身的创伤。而他那布满裂痕的神魂深处，得自禹先辈的传承碎片，以及那截妖祖源根残留的微弱生机，也开始缓缓流淌，如同干涸河床迎来了一丝细流，虽缓慢，却坚定不移地开始修复着那些可怕的裂痕。
他的身体表面，时而泛起微弱的青铜光泽，时而流淌过一丝暗金血芒，时而又有点点心灯之光闪烁……
守在一旁的石头和小泥鳅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这个“怪人”身上充满了神秘。
而桑爷爷则坐在远处，借着幽绿的篝火，仔细地擦拭着那根骨杖，目光却不时瞥向厉擎山，眼神深邃，不知在想着什么。
洞外，冷雨依旧，寒风呼啸，仿佛有无形的阴影，依旧笼罩着这个鬼域边陲的弱小村落。
厉擎山的鬼域之旅，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揭开了它沉重而阴暗的一角。
（第八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