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庄的对峙,如同在冰封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却并未如沈屿所愿迅速平息,反而在深沉的湖底暗涌,伺机而动。
返回湄羽村后的头几天,沈屿刻意将心神沉浸在日常的宁静之中——晨起观雪,午后破冰垂钓,夜间围炉读书作画,试图用这种极致的规律与专注,来冲刷掉与沈书彦会面所带来的那一丝粘稠的厌烦感。
湄羽村的冬日依旧安详,村民们忙碌着准备年货,空气中弥漫着腊肉和糯米的香气,似乎一切都已回归正轨。
然而,沈屿心中清楚,以沈书彦那般偏执且惯于掌控的性格,绝无可能因一次直白的拒绝就轻易放手。
那份源于血脉却扭曲不堪的执念,以及沈家后继无人的现实焦虑,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再次落下。
他提高了警觉,叮嘱了方婉秋和相熟的村民留意陌生车辆和面孔,自己则更深地缩回了“听竹居”这片小天地。
果然,平静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周。
那是一个铅云低垂、寒风刺骨的下午,天色阴沉得仿佛随时会落下大雪。沈屿刚结束一幅以冰湖残荷为题材的水墨习作,正在清洗画笔,院外再次传来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这一次的敲门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犹豫不决的节奏,与之前李婉怡的慌乱不同,更多了几分刻意的克制与算计。
沈屿动作一顿,心中冷笑一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放下画笔,擦干手,没有立刻去开门,而是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只见院门外,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沈书彦。
他依旧穿着那身价值不菲的商务大衣,但没了上次的刻意热络,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不甘与最后尝试的复杂神情,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没有司机,没有随从,像一头被逼到角落、却仍不肯放弃猎物的老狼。
沈屿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几秒,转身走到门口,猛地拉开了院门。冰冷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门外的沈书彦显然没料到沈屿会这么快开门,吓了一跳,脸上迅速堆起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小屿……你在家啊。”
沈屿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目光冰冷地审视着他,语气不带一丝温度:“沈先生,我记得上次在青云山庄,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这次来,是什么意思?”
沈书彦被沈屿的冷漠和直接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试图缓和气氛:“小屿,外面冷,能不能……进去说?爸爸这次来,没有恶意,就是想再跟你好好谈谈……”
“这里没有你儿子,只有沈屿。”沈屿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至于谈话,我们之间无话可谈。如果你还是为那件事而来,请回吧,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沈书彦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语气也变得强硬了一些:“小屿!你不要这么固执!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我知道你现在有名气,有本事,看不起沈家这点产业!可你想过没有?你身上流着沈家的血,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你难道真想一辈子做个没根没基的浮萍?认祖归宗,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沈家的资源、人脉,能让你走得更远!你那个什么诗,什么画,有了沈家做后盾,影响力能翻十倍、百倍!”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在描绘一幅诱人的蓝图:“只要你点头,我立刻就可以对外宣布你的身份!让你风风光光地回沈家!以后沈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你何必待在这穷乡僻壤,埋没才华?”
沈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沈书彦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沈书彦的耳膜:“说完了?沈先生,你的‘宏图伟业’,听起来很动人。可惜,我一个字都不信,也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与沈书彦的距离,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看来,上次我说得还不够明白。那么,我今天就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极其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胁意味:“沈书彦,你听好了。我沈屿,现在有名气,有影响力,更有的是办法,让某些我不想见到的人和事,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你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因为我暂时还不想把事情做绝。”
他微微停顿,让话语中的寒意充分渗透:“但是,如果你,或者李婉怡,再敢来骚扰我,打扰我在湄羽村的生活,触碰我的底线……我会立刻召开记者发布会,将你我之间这层可笑的关系,连同李婉怡当年如何隐瞒生子、你如何锒铛入狱、如今又如何威逼利诱我的龌龊勾当,原原本本,公之于众!”
沈书彦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被沈屿凌厉的目光逼得说不出话。
沈屿继续冷冷地说道:“你可以想象一下,到时候,媒体会多么兴奋?‘着名诗人、江超之父沈屿身世大揭秘’、‘商界大亨沈书彦抛妻弃子秘闻’、‘当代陈世美逼迫私生子认祖归宗’……这些标题,够不够劲爆?
你沈书彦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你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庭,还有李婉怡现在看似美满的生活……会在顷刻之间,化为齑粉!”
他逼近沈书彦,几乎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声:“我烂命一条,无牵无挂,名声于我,不过是身外之物,毁了也就毁了。
可你呢?沈先生,你赌得起吗?用你毕生的心血和脸面,来赌我敢不敢撕破脸?”
这番赤裸裸的、如同冰刃般的威胁,彻底击溃了沈书彦的心理防线。
他原本以为可以凭借长辈的威严和沈家的财富打动沈屿,却万万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甚至不惜以“自毁”为代价,来进行反制!
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决绝,让他感到了真正的恐惧。他毫不怀疑,以沈屿如今的影响力和他那乖张的性格,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你……你……”沈书彦指着沈溪,手指颤抖,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精心构筑的、以利诱之的攻势,在沈屿这毫不留情的“同归于尽”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见硬的无效,沈书彦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语气瞬间软了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哀求的哭腔:“小屿!你不能这样!我是你爸爸啊!血浓于水!你……你难道就真的这么恨我?
当年是我不对,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可……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就不能给爸爸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算爸爸求你了,行不行?”
他说着,眼圈竟然真的红了起来,一副痛心疾首、追悔莫及的模样。
然而,沈屿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表演,眼神中没有丝毫动容,只有彻底的厌倦和疏离。
他缓缓直起身,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绝望:
“沈先生,你的眼泪,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我们之间,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陌生人之间最好保持的距离。请回吧。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如果再有下次,我保证,你看到的,绝不会只是我站在门口和你说话这么简单。”
说完,沈屿不再看他,直接转身,“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院门。将沈书彦那副混杂着震惊、愤怒、恐惧和最终颓丧的复杂面孔,彻底隔绝在了门外。
门内,沈屿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听着门外传来沈书彦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喘息声,以及最终踉跄着远去的脚步声,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胸腔中那股因被反复纠缠而升起的暴戾情绪,渐渐平息下去。
他知道,这番撕破脸的威胁,应该能起到足够的震慑作用。
沈书彦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权衡了“认回儿子”的潜在收益和“身败名裂”的毁灭性风险后,只要他还有一丝理智,就知道该如何选择。
门外,寒风呼啸,天色愈发阴沉。沈书彦失魂落魄地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透过车窗,望着那座安静的、仿佛铜墙铁壁般的院落,脸上充满了挫败、不甘,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沈屿那番决绝威胁的后怕。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碰壁了,撞得头破血流。那个流着他血液的年轻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冷酷、强大,且不可掌控。
最终,黑色的轿车还是缓缓驶离了湄羽村,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只留下两行浅浅的车辙,很快就被凛冽的山风吹散,了无痕迹。
沈屿走到窗边,看着空荡的院外和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冷寂的平静。这场由血缘引发的闹剧,似乎终于可以暂时画上一个休止符了。
他转身,重新走回画案前,拿起那支尚未洗净的毛笔,蘸上浓墨,在宣纸上重重地划下了一道坚定而凌厉的竖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