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葆仁堂的屋檐下还挂着未融的冰棱,屋里却已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陈砚之正用竹筛筛着炒白术,粉末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落了层细雪。林薇蹲在药柜前翻找药材,指尖划过“茯苓”的标签时停住:“砚之,刘婶的湿疹怕是又犯了,这土茯苓得用黄酒浸润才好切片吧?”
陈砚之抬头,鼻尖沾着点药粉:“没错,她脾虚生湿,单用清水泡不透药性。你把去年的陈黄酒取来,闷上半个时辰再切,记得切成薄片,更容易煎出药效。”他放下竹筛,指着墙上的《脾胃论》挂图,“刘婶这是‘湿邪困脾’,春天雨水多,湿气往皮肉里钻,脾运化不动,就从皮肤上冒出来了,疹子看着在表,根儿在脾。”
林薇捧着酒坛回来,酒液琥珀色,倒在陶盆里泛着细密的泡:“这酒埋在石榴树下两年了,爷爷说‘酒能引药入络’,用它浸润,比清水更能把湿邪从皮肉里带出来。”她把土茯苓块投进去,“您看这茯苓,断面发粉,带着细沙似的纹理,准是上好的野生货。”
“就得这成色,”陈砚之接过陶盆放在案上,“她脉濡缓,舌淡胖有齿痕,脾虚得厉害。这土茯苓配白鲜皮,一个健脾渗湿,一个清热燥湿,正好把她那股憋在皮肤里的湿毒拔出来。”
门帘被“吱呀”推开,刘婶的儿子扶着老人进来。老太太裹着件灰布夹袄,手腕和脚踝上的湿疹红得发亮,抓得脱了层皮,渗着点黄水。“小陈大夫,”她挠着胳膊直叹气,“这疹子比去年还凶,夜里痒得直哭,药膏抹了一管又一管,就是不见好。”
陈砚之赶紧扶老人坐近炭盆:“婶子先别抓,越抓越厉害。”他掀开老人的手腕搭脉,指尖下的脉搏软得像泡发的棉花,“还是老毛病,脾虚湿盛加血热。您是不是又吃了腌菜?”
刘婶不好意思地笑:“前儿闺女送来罐腌萝卜,就着粥吃了两顿……”
“可不能再吃了,”林薇把温好的艾叶水递过去,“您看这水,我加了苦参和黄柏,先泡泡手,能止痒。”她用纱布蘸着水给老人擦胳膊,“这艾叶是去年端午收的,陈艾比新艾温性足,祛湿的劲儿更大。”
“还是小林姑娘心细,”刘婶叹着气,“在医院开了不少药膏,擦着是凉,过后更痒。”
“西药止痒快,但去不了根,”陈砚之拿起笔,“我给您开个参苓白术散加减,党参三钱,白术三钱,茯苓三钱,甘草一钱,这是四君子汤打底,健脾的;再加薏苡仁五钱、白扁豆三钱,渗湿的;最后加地肤子三钱、蝉蜕一钱,祛风止痒,专门对付这湿疹。”
他顿了顿,又指着药方:“您胃里胀,我加了点砂仁二钱,理气开胃,免得补药堵在胃里不消化。煎药时放三片生姜、五枚大枣,调和脾胃,药也能好喝些。每天一副,分三次温服,别喝凉的,伤胃。”
林薇已经从里屋拿出个瓷盒,里面装着浅绿色的药膏:“婶子,这是我新熬的祛湿膏,加了青黛和紫草,您看,颜色发绿,那是加了马齿苋汁,能凉血解毒,您这疹子不是渗黄水吗?这药正好能收。”她用棉签蘸了点药膏,轻轻抹在老人的湿疹上,“抹上去有点凉,别挠,等药干了再穿衣服。”
刘婶的儿子在旁边问:“大夫,我妈这情况,能贴膏药不?她总说后腰发沉。”
“能贴,”陈砚之拿起张米白色的膏药,“这是健脾膏,加了苍术和厚朴,我给您贴在脾俞穴上。”他指着老人的后腰,“这儿是脾的位置,药劲儿从这儿进去,能帮着健脾,脾好了,湿邪才能排出去。”
林薇已经把膏药烤软,用竹刀抹得匀匀的:“婶子您看,这膏药边缘我剪了小豁口,透气,贴着睡觉不闷汗。明天早上揭下来,要是药面发潮,就是湿气排出来了。”
送走刘婶,林薇刚把药膏收进柜里,门帘又动了,进来个穿夹克的中年男人,捂着肚子直皱眉:“陈大夫,我这肚子坠得慌,总想上厕所,拉出来的全是稀的,还带着点黏液,这都快一个月了。”
陈砚之上前扶他坐下,按了按他的小腹:“这儿疼不疼?是不是吃了油腻的就加重?”
“是!”男人疼得吸气,“昨天陪客户吃了顿火锅,今早上就拉了三次,腿都软了。”
林薇凑过来看了看:“舌苔黄腻,脉滑数,是湿热痢疾。你看他手捂着的地方,是左下腹,正是乙状结肠的位置,准是湿热堵在肠子里了。”
“没错,”陈砚之拿起笔,“我给您开个芍药汤加减,白芍五钱,当归三钱,黄连二钱,黄芩三钱,这四味是主药,能清热燥湿、养血和血;再加木香二钱、槟榔二钱,理气导滞,您不是说肚子坠得慌吗?这俩药能把肠道里的气滞通开。”
他把药方推过去:“煎药时别煮太久,20分钟就行,不然黄连、黄芩的苦寒劲儿就太冲了。喝完药别吃辛辣油腻的,喝点小米粥就行,让肠道歇歇。”
男人有点着急:“我下午还得出差,这药能快点见效吗?”
“能,”林薇笑着说,“我再给您配点香连丸,中成药,方便携带,按说明吃就行。记得多喝淡盐水,您拉了这么多次,别脱水了。”
男人道谢走了,爷爷从里屋出来,手里捏着本《温病条辨》:“刚才那参苓白术散,加味莲子更好。刘婶不光脾虚,还有点肾虚,莲子能脾肾双补,比单用薏苡仁周全。”
陈砚之点头:“我刚才也想着加,就是怕药味太杂。您看那痢疾的方子,是不是该加味地榆?他拉的东西里带黏液,地榆能止血敛疮。”
“加三钱就行,”爷爷翻到地榆那页,“地榆炭比生地榆收敛作用强,对付这种黏液便正好。”
林薇正在给药膏贴标签,闻言笑道:“还是爷爷想得细!我这祛湿膏里加了点煅龙骨,也是收敛的,刚才忘跟刘婶说了。”
“现在说也不晚,”陈砚之提笔写着什么,“等下我给她家打个电话,再嘱咐几句。对了,中午熬点红豆薏米粥吧,给爷爷祛湿,也给刘婶送点,她脾虚,得吃点清淡的。”
“得嘞,”林薇系上围裙,“我这就去淘米。您把那罐陈皮拿来,爷爷爱喝粥里带点药香。”
爷爷坐在窗边的竹椅上,看着他们一个写方一个熬粥,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药香混着粥香漫开来。惊蛰的雨在窗外淅淅沥沥,屋里却暖得像阳春,葆仁堂的日子,就像这慢慢熬着的药汤,温温的,把春湿带来的烦忧,都熬成了踏实的安康。
陈砚之看着林薇搅动粥勺的背影,忽然笑了:“等春分了,咱们把后园的地翻了,种点白术和茯苓,自己种的药材,药效更地道。”
林薇回头笑:“好啊,再种点薄荷,夏天熬药时加点,清清凉凉的,好喝。”
爷爷看着他们,眼里的笑意像炭盆里的火,暖融融的。这葆仁堂的药香,就像这春雨润过的土地,把代代相传的手艺,都种成了人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