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晨雾未散时,韩林已在祖师祠堂的蒲团上坐了三个时辰。
他垂眸盯着掌心,那里浮着半枚淡金色符文,像被风吹散的星屑,时聚时散。
昨夜命碑碎片在草庙村跳动如活物的触感仍残留在胸口,那些沉睡的守剑人意志,此刻正顺着经脉往上涌,像一群被唤醒的候鸟,扑棱棱撞着他的灵台。
稳住。他低声自语,喉结滚动。
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某种近乎敬畏的震颤。
自成为守剑人以来,他握过诛仙剑,接过无咎道人的衣钵,却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感知到二字的重量。
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碎片在意识里翻涌:有人在雷雨中以剑挑开劈向山门的妖火,有人在枯井下与兽妖同归于尽前刻下最后一道剑痕,有人在飞升台望着被封印的苍穹落下血泪......
就是现在!韩林突然睁眼,瞳孔里闪过细碎的金光。
掌心的符文骤然凝实,化作巴掌大的命碑印记,表面流转的纹路与他颈间碎片完全吻合。
与此同时,祠堂里的烛火诡异地顿住了——灯芯上那簇跳动的火焰悬在半空,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供桌上的香炉里,飘了一半的烟缕凝成弯曲的线条,连最顶端的烟丝都清晰可数。
成功了?他屏住呼吸。
指尖轻轻触碰那团静止的火焰,温度仍在,却没有灼热感传来。
再抬头时,透过祠堂门缝,他看见山路上陆雪琪的身影——她抱着一摞竹简正要过来,发梢被风掀起的弧度凝固在空中,连袖角的青纹都纤毫毕现。
时间流速......被扭曲了。韩林喉咙发紧。
命碑之灵说过的意志汇聚,原来真的能撬动时间。
可不等他细想,掌心的印记突然泛起刺目的白光,颈间碎片猛地一烫,像被红铁烙了一下。
那些方才还温顺的意志突然躁动起来,有几道甚至在经脉里横冲直撞,疼得他额头瞬间冒出汗珠。
噗——他猛地呛出一口血,符文啪嗒坠地,烛火重新跳动,烟缕继续飘散。
韩林!
门被撞开的声响几乎与陆雪琪的惊呼同时响起。
她怀里的竹简撒了一地,却半步没停地扑过来,冰魄剑的寒气裹着她身上的玉兰香,瞬间驱散了祠堂里的血腥气。
她跪在他身侧,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发颤的手背,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转而掏出帕子按在他唇角:不是说等我来了再试?
你总——
我没事。韩林抓住她手腕,指腹蹭过她腕间那圈淡青的脉门。
她的脉搏跳得很急,像受惊的小鹿。
他突然笑了,用拇指抹掉她眼角没来得及掉的泪:这说明力量是活的,不是死物。
活物?
话音未落,烧火棍撞门的闷响从身后传来。
张小凡倚在门框上,肩头还沾着晨露打湿的草屑。
他没像往常那样先打招呼,而是盯着韩林胸前的命碑碎片,喉结动了动:我在柴房里,看见你刚才的光了。
韩林松开陆雪琪的手,撑着桌角站起来:所以?
所以我要和你练手。张小凡往前走了两步,烧火棍在地上拖出半道痕迹。
他的目光扫过韩林染血的帕子,又迅速移开,落在那枚还躺在地上的符文上:昨夜在草庙村,我看见另一个自己举着烧火棍砸向你胸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烧火棍上的玄铁纹路,我得知道,现在这个我,能不能在你被砸中的前一瞬,把棍子偏开半寸。
陆雪琪刚要说话,韩林已经弯腰捡起符文。
他望着张小凡眼底翻涌的暗潮——那不是恐惧,是某种近乎偏执的求证欲。
就像当年在大竹峰,张小凡为了证明自己能砍好一担柴,能在雨里蹲整整一夜。
去演武场。韩林把符文收进袖中,现在。
演武场的青石板还带着晨露的凉意。
张小凡站在东侧,烧火棍扛在肩头;韩林立在西侧,掌心的符文若隐若现。
陆雪琪退到场外,冰魄剑轻轻点地,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半透明的冰墙——以防万一。
开始。
话音未落,张小凡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
烧火棍带起的风声里,韩林看见他眼底有两簇幽蓝的光——那是兽神残魂被战斗本能唤醒的征兆。
但这一次,他没有像从前那样慌乱,反而闭上了眼。
命碑碎片在胸口发烫,那些守剑人的意志再次涌来。
这一次他没有抗拒,反而主动迎了上去。
意识深处,有个苍老的声音在低笑:小娃娃,该学会驾马,不是被马拖着跑。
韩林猛地睁眼,掌心符文暴涨三尺。
时间再次出现扭曲,但这次不是静止,而是像被揉皱的绢帛——张小凡的身影在他眼中突然变缓,烧火棍挥出的轨迹被拉成细长的线。
他侧身,抬臂,符文轻轻一引,烧火棍的棍头便擦着他左肩掠过,带起一缕碎发。
张小凡的喝声里带着狂喜。
他旋身回棍,这一次主动放缓了速度:再来!
第二击,韩林试着压缩时间流速。
他看见张小凡的动作突然加快,烧火棍带着破空声砸向他天灵盖。
但在符文的作用下,他有足够的时间抬起右手,指尖点在棍身上——不是硬接,而是顺着棍势一带,将那股巨力引向旁边的冰墙。
冰墙应声而碎,却没有溅起冰碴,反而化作漫天冰晶,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第三击,两人几乎同时动了。
张小凡的烧火棍自上而下劈,韩林的符文自下而上迎。
当两者相触的刹那,时间流速出现了微妙的重叠——既不是静止,也不是加速,而是像两条并行的溪流,在某个点交汇后又各自奔涌。
演武场的风突然停了。
陆雪琪望着场中交缠的两道身影,突然想起昨夜在祖脉深处看到的石板。
那些被青苔覆盖的古字,此刻在她记忆里清晰起来:命碑非物,乃心;碎者非石,乃念。她下意识摸向袖中抄录的拓本,指尖触到羊皮纸的纹路时,突然顿住。
原来如此......她轻声呢喃,连演武场传来的喝彩都没听见。
命碑碎片不是实体,而是宿主意志的具现。
那所谓的第二块碎片,或许根本不是埋在土里的石头,而是另一段被封印的意志。
而青云门最深处的无尘墓——那是初代守剑人坐化的地方,也是历代守剑人在大限将至时,将自身意志封存的所在。
雪琪?
韩林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
她抬头,看见他和张小凡站在演武场中央,两人衣襟都沾着草屑,却都笑得像孩子。
张小凡的烧火棍斜倚在脚边,韩林的符文已经消散,但他颈间的碎片仍泛着温温的光。
我要去无尘墓。陆雪琪突然说。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第二块命碑碎片,可能在那里。
韩林的笑僵在脸上。
他刚要开口,突然捂住胸口。
命碑碎片的温度陡然升高,那些方才还温顺的意志再次躁动起来,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他的心脏。
他踉跄了一步,被张小凡及时扶住。
怎么了?陆雪琪的声音带着颤音。
没事。韩林咬着牙,额角的汗滴落在青石板上,可能是......力量还没磨合好。他望着洪荒边界的方向,那里的云层里,雷光比昨夜更盛了,像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挣脱束缚。
我决定了。他深吸一口气,这几日留在洪荒边缘休整。
等力量稳定......
他没说完。陆雪琪和张小凡却都懂了。
风卷着晨雾掠过演武场,韩林摸了摸胸口的碎片。
这一次,那跳得更快了,快得几乎要冲出他的胸膛。
洪荒边缘的云气在头顶翻涌成墨色,韩林盘坐在一块被雷火灼得焦黑的巨石上,指尖掐着守剑人秘传的锁元诀。
他能清晰感觉到命碑碎片在胸腔里跳动,每一下都像要撞碎肋骨——这是力量反噬的前兆。
三天前那场失控的时间扭曲,让他吐了半盏血,陆雪琪的帕子至今还带着淡褐色的血渍。
呼吸太急了。张小凡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他抱着烧火棍坐在草窠里,发梢沾着晨露凝成的冰晶,无咎前辈说过,守剑人引动传承时要像抱新生的雏鸟。
韩林睁开眼,额角的汗被风一吹,凉得刺骨。
他望着张小凡眼底那抹若隐若现的幽蓝——那是兽神残魂与烧火棍命器共鸣时的征兆。
这三天他们试过七次对练,每次张小凡挥棍的轨迹里都会闪过另一重记忆:有时是草庙村屠村夜举着柴刀的颤抖少年,有时是万蝠古窟里被噬血珠侵蚀的癫狂身影。
今天先练心诀。韩林翻身跃下巨石,靴底碾碎几片结冰的草叶,你试着用烧火棍的玄铁纹路引动灵识,把那些乱窜的记忆锁进棍身。
张小凡应了一声,席地而坐。
烧火棍横在膝头,他指尖沿着棍身那道暗红纹路缓缓摩挲。
起初只有细碎的嗡鸣,像远处山涧的水流;渐渐的,棍身泛起幽光,他的睫毛突然剧烈颤动——那是记忆翻涌的征兆。
韩林刚要提醒,异变陡生。
烧火棍猛地爆出刺目金光,将张小凡整个人笼罩其中。
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向后仰去,发丝根根倒竖,喉间发出含混的嘶吼。
韩林瞳孔骤缩,正要冲过去,却见金光中凝出一道身影:同样的眉眼,同样的轮廓,只是额间多了道暗红印记,手中握着的不是烧火棍,而是一柄刻满古兽纹的青铜战斧。
小凡?韩林脱口而出。
那身影转头,目光如炬。
他的声音带着千年岁月的沉淀,却与张小凡的声线完美重叠:吾乃斩龙氏,千年前与兽神大战于苍梧之野。他的指尖轻轻点在烧火棍上,棍身的玄铁纹路突然亮起与战斧相同的印记,此棍本是我族镇族重器,后因天道异变,封印了我的记忆与力量。
张小凡的身体开始颤抖,冷汗浸透了后背的青衫。
他望着另一个自己,喉结动了动:你......是我?
是,也不是。斩龙氏的目光柔和下来,你我共享同一缕命魂,只是被不同的时光刻下了不同的印记。他的手掌按在张小凡额间,金光如细流渗入,记住,命器共鸣不是吞噬,是融合。
那些你以为的,不过是我在叩门。
话音未落,金光骤然消散。
烧火棍坠地,张小凡瘫坐在地,额头抵着膝盖,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十里山路。
韩林蹲下身,伸手探他的脉门——脉象虽然紊乱,却多了几分沉稳的力道。
他......说的都是真的?张小凡抬头,眼底的幽蓝淡了许多,我真的......杀过龙?
不重要。韩林扯下腰间的水囊递给他,重要的是你现在能分清哪些是你的意志,哪些是别人的。他望着烧火棍上新浮现的印记,想起昨夜命碑碎片里闪过的画面:无数道身影在时光长河中向他伸手,其中一道的轮廓,竟与斩龙氏有几分相似。
叮——
传讯玉简的轻响打断了思绪。
韩林摸出袖中那枚刻着青云纹的玉牌,陆雪琪的声音带着山风的清冽:韩林,无尘墓的封石动了。
他的手指微微发颤。
三天前陆雪琪说第二块命碑碎片可能在无尘墓时,他还以为是推测;如今封石异动,意味着推测成了现实。
洪荒边缘的云层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漏下的天光正好照在他颈间的碎片上,两者同时泛起温热的光。
我这就回来。韩林将玉简收进怀中,转身看向仍坐在地上的张小凡,你留在这儿,继续和斩龙氏的记忆磨合。
记住,融合时如果觉得疼......
就咬舌尖。张小凡扯出个笑,捡起烧火棍往肩上一扛,大竹峰的田师叔教过,疼到清醒为止。
韩林最后看了眼洪荒深处翻涌的雷云——那里有蚊道人留下的封印在隐隐作痛,有无数被吞噬的本源在哀嚎。
他摸了摸胸口的碎片,那些守剑人的意志此刻安静得像沉睡的孩子。
或许正如陆雪琪说的,命碑非物,乃心;碎者非石,乃念。
第二块碎片里,或许藏着初代守剑人对抗天道时最锋利的那把剑。
走了。他对着风低喃一句,足尖点地跃上云头。
下方的张小凡挥了挥手,烧火棍在晨光里划出一道金红的弧。
青云山的方向,无尘墓前的古松正抖落枝头积雪。
陆雪琪站在封石前,指尖轻轻抚过石上那道新裂开的缝隙——里面透出的光,与韩林颈间的碎片如出一辙。
她抬头望向天际,看见一道青色身影正破云而来,唇角终于扬起一抹笑。
命运的齿轮,这一次转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