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塞纳河的流水,平静地向着生命的入海口奔去。苏婉婷越发享受这种慢下来的节奏,阳光、茶香、陶土、以及偶尔孙女的欢笑声,构成了她生活里最温暖的底色。
一个寻常的午后,她决定整理一下家中一些积年未动的老物件。并非是为了怀旧,更像是一种阶段性的清理,一种与过去温和的、有秩序的告别。她打开了书房最底层一个许久未曾触碰的储物箱。
箱子里大多是念念小时候的物件。有他第一双小小的软底鞋,有已经褪色的毛线小熊,有厚厚的获奖证书和成绩单,还有几本边角已经卷起的绘本。每一件物品,都像是一把钥匙,轻轻一触,便能开启一段尘封的、带着奶香和阳光味道的记忆。苏婉婷一件件拿起,端详,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然后将它们分门别类,决定哪些留下,哪些捐赠,哪些需要妥善处理。
在箱子的最底层,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封面是某种防水材质的册子。抽出来一看,是一本已经非常陈旧的儿童涂鸦本。封面上用幼稚的彩色笔写着念念的大名,笔画歪斜,却充满了童真。
她记得这本涂鸦本。是念念刚上幼儿园时,她买给他的,陪伴了他整个幼儿时期。里面画满了太阳、房子、小动物,还有那些她早已熟悉的、关于“妈妈和我”的主题。
她随意地翻开。纸张因为年深日久而变得脆弱发黄,上面的蜡笔痕迹也模糊了许多。她看着那些稚拙的线条和大胆的色彩,仿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专注趴在桌前画画的身影,能听到他奶声奶气地讲解画中内容的声音。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纸面,目光柔和。
她一页页地翻看着,像是在重温儿子成长的足迹。有画得圆滚滚的、笑脸夸张的太阳;有三角形的房顶和方形的窗户,烟囱里永远冒着螺旋状的炊烟;有她牵着小小他的手的画面,旁边一定会标注上“妈妈”和“我”……
翻到大约册子中间靠后的某一页时,她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一页的画,与她之前看到的有些不同。
画的依旧是三个人。左边是一个用棕色蜡笔仔细涂画的长发小人,裙子上还点缀着几朵小花,能看出画的是她。右边……右边是一个用黑色蜡笔几乎完全涂满、几乎成了一个黑色椭圆状的、勉强能看出人形的图案。而在中间,是一个更小的、被两个大人牵着手的小人。
画面的上方,用同样稚嫩却认真的笔触,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爸爸,妈妈,我。
苏婉婷的目光凝固在那团浓重的、几乎要透出纸背的黑色上。
记忆的闸门被轰然撞开。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念念从幼儿园回来,情绪有些低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后来,她在他的书包里发现了这本涂鸦本,看到了这一页。当时,她心中如同被针扎般刺痛,那种混合着对儿子的心疼、对过往的怨恨、以及对命运无奈的复杂情绪,瞬间将她淹没。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逃避般的决绝,将这一页匆匆翻过,并且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刻意不去触碰这本涂鸦本,仿佛只要不看,那个被涂黑的“爸爸”就不存在,那段伤痕就不曾刻在儿子的心上。
她以为这一页,早已连同那段灰暗的记忆,被时光彻底封存,甚至被她自己有意无意地遗忘。
没想到,它一直静静地躺在这里,躺在这本承载了儿子纯真童年的册子里,像一个沉默的、等待了许久的秘密。
岁月的流逝,早已磨平了当初那尖锐的痛感。此刻再看这幅画,她的心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凝视古老化石般的平静。她看着那团固执的黑色,仿佛看到了儿子当年那份无法言说、只能用最极端的色彩来表达的困惑与无声的抗议。
就在她准备如同之前翻阅其他画作一样,平静地合上这一页,继续后面的整理时,她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画纸的背面。
一种异样的粗糙感传来。
不同于纸张正面的光滑,背面的某个区域,摸起来似乎有细微的、凹凸不平的痕迹。
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将整本涂鸦册子拿起,轻轻翻到这一页的背面。
目光所及,她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在那张泛黄画纸的背面,在那团浓黑蜡笔可能渗透过来的色块下方,有一行字。
一行笔迹颤抖、歪歪扭扭、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写下的字。那字迹她有些熟悉,却又因为极度的扭曲和虚弱,而显得异常陌生。
墨水是深蓝色的,因为年深日久,已有些褪色发灰,但笔画依旧清晰可辨。
那行字写着:
对不起,和,谢谢。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但苏婉婷知道是谁写的。
是陆寒琛。
只能是他。
在某个她无法知晓、也无法想象的情境下,或许是在瑞士那间清冷的画廊里,在无数个孤独守望的日夜中的某一刻,他拿到了儿子这张充满了无声控诉的涂鸦。他面对着那团代表着他自己、也代表着他在儿子生命中全部缺席与负面形象的浓黑,用他那双可能已经因病痛而颤抖的手,写下了这最后的、直接对她的话语。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当年的背叛与伤害?对不起他缺席的十几年?对不起他最终仍是以死亡这种方式,给她和儿子带来了最后的扰动?这三个字,太过苍白,又太过沉重,承载了他一生的悔恨与罪孽。
和。
一个连接词,却在此处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心酸。仿佛他有无尽的话想说,却发现在生命的尽头,所有语言都失去了力量,只剩下最核心、最卑微的两个词需要表达。
谢谢。
谢谢什么?谢谢她孕育并抚养了他们的儿子,将他培养得如此优秀?谢谢她即使承受了那么多,依然让儿子有机会知道他的存在?还是谢谢她……最终,允许他以这种微不足道的方式,留下这最后的痕迹?
这行字,与他那冰冷如商业文件的遗嘱形成了无比尖锐又无比悲哀的对比。在那份公开的、法律的文件里,他吝于流露出丝毫情感。而在这张无人会注意到的、陈旧画纸的背面,他却用最颤抖的笔触,留下了他一生都未能亲口对她说出的、最卑微的歉意与最终的理解。
苏婉婷拿着画纸,久久地坐在午后的阳光里,一动不动。
窗外的巴黎依旧车水马龙,阳台的栀子花送来缕缕幽香。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剧烈的变化,没有泪水,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明显的悲伤。
只有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将漫长岁月、无尽恩怨都浓缩于一刻的沉寂。
她看着那行字,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那个男人在写下它们时,那悔恨交织、孤独终了的模样。
过了许久,许久。
她才极其缓慢地、轻轻地,将那张涂鸦纸从旧册子上小心地撕了下来。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她没有将它扔掉,也没有将它重新塞回箱底。
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些她认为重要、需要单独保存的纸质文件和一些有特殊意义的小物件。她将这张泛黄的、正面是儿子稚嫩涂鸦、背面是那个男人颤抖绝笔的纸,平整地放了进去。
然后,她轻轻推上了抽屉。
“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仿佛一个永恒的句点,终于落定。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张画,没有告诉念念,也没有在下次通话时提及。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了抽屉里,连同它所承载的所有无法言说的爱恨、亏欠、遗憾、以及那最终扭曲的、卑微的感激,一起被封存了起来。
这是她与那段过去之间,最后的、唯一的、私密的连接。
也是那个男人,陆寒琛,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座冰冷的墓碑和那个运转良好的基金会之外,留下的最个人化、最情感化的印记。
它残酷地提醒着曾经的伤害,也悲哀地证明着那份始终未能圆满、直至死亡也无法安放的情感。
苏婉婷转身,回到阳光里,继续她未完成的整理。她的背影在光影中显得沉静而挺拔。
所有的故事,似乎都在这一刻,真正地、彻底地,落下了帷幕。
以一幅最初的、也是最最后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