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展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巴黎的夜色重新将城市温柔包裹。回到家中,洗去一身疲惫,苏婉婷躺在柔软床上,身体是倦极了的,思绪却像被风吹动的风铃,轻轻回响着白日里的种种——念念画作中那沉静而磅礴的力量,宾客们惊叹的眼神,还有那幅《星辰》前长久的、无声的静默。
最终,睡眠如同深海的暗流,将她缓缓卷入另一个时空。
……
是阳光。
首先感知到的,是温暖得几乎带着重量的阳光,明晃晃地,带着旧时光特有的澄澈,透过眼皮,渲染开一片橘红色的光晕。
她眨了眨眼,适应着这过分明亮的光线。
然后,她认出了这个地方。
海市。
是她少女时代,那栋早已在城市变迁中拆除的老房子。她正站在客厅中央,脚下是擦得发亮的旧式木地板,阳光透过窗户上挂着的浅色碎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空气里有淡淡的、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还有若有若无的,母亲做饭时传来的食物香气,温暖而踏实。
一切都熟悉得让她心脏微微发紧。
“婷婷,傻站着干什么?快,来帮妈妈择一下豆角。”一个温软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
是母亲的声音。
苏婉婷猛地转头,看见母亲系着那条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围裙,正站在厨房门口,笑盈盈地看着她。母亲的样子,比她记忆中风华正茂时还要清晰,眉眼温柔,鬓角没有一丝白发,时光不曾留下任何刻痕。
没有病痛,没有忧愁,没有后来的天人永隔。
“妈……”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她几乎是踉跄着走过去,接过母亲递过来的一小筐嫩绿的豆角,指尖触碰到母亲温热的手,那真实的触感让她眼眶瞬间就湿了。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愣愣的?”母亲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动作轻柔。
她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默默地掰着豆角,感受着这久违的、几乎让她心口发疼的平常。厨房的铝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汤,白色的水汽氤氲开来,带着肉香,充满了整个狭小却无比温馨的空间。
窗外,是老式弄堂里特有的喧闹,邻居家小孩的嬉笑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远处传来的模糊叫卖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背景音。这一切,都和她记忆中海市最后那段充斥着医院消毒水味道、债务压身、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伤害。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公文包。
“爸?”苏婉婷抬起头,看着那个走进来的、面容清晰而温和的中年男人。
父亲放下公文包,脸上带着下班后的些许疲惫,但眼神是清亮而慈爱的。“回来了。哟,今天有口福了,炖了汤?”他走到厨房门口,很自然地揽住母亲的肩膀,探头看了看锅里。
“就你鼻子灵。”母亲笑着拍开他的手,“快去洗手,一会儿就吃饭。婷婷,豆角择好了吗?”
“快了。”苏婉婷应着,目光却无法从父亲身上移开。在她的记忆里,父亲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眉宇间总是锁着化不开的愁绪,最后更是……而眼前的父亲,挺拔,温和,眼神里没有一丝阴霾,仿佛生活的风雨从未侵袭过这个家。
没有别离。
这个认知像暖流一样,瞬间涌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父亲洗了手走过来,坐在她旁边的藤椅上,拿起桌上的报纸,随口问道:“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心思却完全不在对话上。她只是贪婪地看着这一切,看着父母之间自然而亲昵的互动,看着这个完整、温暖、没有一丝裂痕的家。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晚饭很快准备好了。简单的三菜一汤,摆放在那张铺着塑料桌布的老旧餐桌上。红烧小排,清炒豆角,番茄炒蛋,还有那锅冒着热气的排骨莲藕汤。都是最普通的家常菜,却是她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味道。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每一口都品尝得极其认真,仿佛要将这味道刻进灵魂里。父母在饭桌上聊着家常,邻居的趣事,单位的新规定,琐碎而真实。阳光渐渐西斜,给房间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一切都完美得不真实。
可在这个梦里,她愿意相信这就是真实。
饭后,她帮着母亲收拾了碗筷,走到窗边。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鳞次栉比的屋顶之下,天空被染成一片绚烂的锦缎。弄堂里亮起了零星温暖的灯火,孩子们的笑闹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各家各户传来的、模糊而温馨的电视声和谈话声。
没有陆家带来的阴影,没有那些刻骨的羞辱,没有被迫放弃学业的痛苦,没有独自漂泊异国他乡的艰辛,没有无数个深夜咬牙硬撑的绝望。
她的人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了所有痛苦的褶皱,熨帖得平整而温暖。她可能会按部就班地考上理想的大学,找一个或许平凡但真心爱她的男人,拥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在父母的呵护和唠叨中,度过平静而幸福的一生。
一种深沉的、几乎让她落泪的安宁感笼罩着她。
她转过身,看到父亲正戴着老花镜,就着台灯的光线修理一个旧收音机,母亲则坐在一旁,织着一条似乎永远也织不完的毛线围巾,偶尔抬头和父亲说一两句话。
时光在这里,是静止的,也是永恒的。
她走过去,依偎在母亲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将头轻轻靠在母亲的膝盖上。母亲织毛衣的手顿了顿,然后,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
没有言语。
也不需要言语。
在这极致的美好中,不知为何,心底最深处,却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感,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微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是建立在沙土之上的城堡,经不起任何现实的推敲。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人生吗?这没有波澜、没有伤痛,却也……没有后来那个在巴黎时装周上光芒万丈的苏婉婷,没有那个在困境中一次次站起来、用双手创造出属于自己帝国的苏婉婷,更没有那个坚韧、独立、最终收获了事业、友情和与儿子之间深刻理解的苏婉婷的人生?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抓不住,也不愿去深究。她只是更紧地依偎着母亲,贪恋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
夜色渐深。
父母催促着她去休息。她走进那间属于她的小小卧室,熟悉的单人床,书桌上还摊开着课本和笔记,墙上贴着那个时候她喜欢的明星海报。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她躺倒在床上,拉过带着阳光味道的薄被,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进来,温柔地洒满房间。
在这片月光中,她仿佛又看到了白日里那幅《星辰》。阿尔卑斯山冷冽的夜空,浩瀚的星河,那颗遥远而沉默的、固执地凝望着巴黎方向的星。
画面一闪,又变成了念念站在画廊中央,从容自信地与来宾交谈的样子;变成了小玥穿着漂亮裙子,好奇张望的可爱脸庞;变成了顾清风、艾米丽、莉莎他们举杯向她祝贺的笑脸;变成了她站在“金顶针”奖领奖台上,接受万众瞩目的瞬间;变成了她在工作室里,为了一个细节反复修改、精益求精的专注侧影;甚至变成了她初到巴黎,在狭小阁楼里,借着天光画下一张张设计草图时,那双虽然疲惫却燃烧着不灭火焰的眼睛……
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闭着的眼前快速闪过。它们色彩鲜明,充满力量,带着痛苦的淬炼,也带着成功的喜悦,交织成一条波澜壮阔的、独属于她苏婉婷的河流。
这条河,源于海市这条看似平静美好的小溪,却一路奔腾,闯过险滩,越过巨石,最终汇入了巴黎这片浩瀚的海洋。
没有那条充满磨砺与挑战的路径,就不会有后来的苏婉婷。
梦境开始变得有些不稳定。老房子的景象开始微微晃动,像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石子,泛起了涟漪。父母温柔的笑脸逐渐模糊,周围温暖的光线也开始明明灭灭。
她感到一种轻微的失重感。
那幅《星辰》的画作再次清晰地浮现,那颗遥远的星,光芒似乎闪烁了一下。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
苏婉婷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巴黎公寓熟悉的天花板,优雅的吊灯在清晨微熹的光线中勾勒出朦胧的轮廓。窗外,传来城市苏醒的微弱声响,遥远而模糊。
枕边,有一片冰凉的湿意。
她抬手摸了摸,是梦中留下的泪痕。
然而,预想中的心痛、怅惘、或者对梦境破碎的失落,并没有出现。
她的心情,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风暴过后,海面虽然还残留着些许涟漪,但深处已是波澜不惊。
那个梦,太美好,美好得像一个精致易碎的琉璃盏。它盛放了她所有未能圆满的遗憾,所有对平凡幸福的隐秘渴望。她在梦中尽情地拥抱了那份失落的温暖,像干渴的旅人饮下甘泉。
而醒来,面对的虽然是有着残缺和遗憾的现实,但这现实,是她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个脚印,真实地走出来的。这里面,有她奋斗的汗水,有她痛苦的泪水,更有她成功的喜悦和生命的重量。
梦里没有伤害,没有别离,是完美的桃源。
现实曾有伤害,曾有别离,却锻造了独一无二、强大而完整的苏婉婷。
她静静地躺着,没有立刻起身。梦境的余温还在心头萦绕,带着母亲手掌的触感,父亲温和的眼神,老房子阳光的味道。这些记忆的碎片,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但并不足以撼动她此刻的坚定。
那个关于“如果”的假设,在那个悠长的梦里,已经得到了最圆满的宣泄和回答。
她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很多。
而得到的,比如念念,比如她的事业,比如她淬炼出的坚韧灵魂,远比失去的,更让她珍视。
阳光终于穿透了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新的一天,开始了。
苏婉婷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枕边那片湿意很快会在空气中干涸,如同那个美好的梦,留存在记忆里,滋养着她,却不再牵绊她。
她走到窗边,唰地一下拉开了窗帘。
巴黎的天空,是一片清澈温柔的蓝。
她的心情,如同这天空一般,澄澈,平静,带着一种经历过极致美好与深沉痛苦后,全然接纳一切的释然。
梦醒了,生活还在继续。而她的生活,是她亲手创造的,值得她无比热爱和珍惜的,真实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