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陈瑾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滑向低谷。
他依旧会出现在片场,但总是选择最边缘、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
他的存在感变得稀薄,像一道随时会消散的幽魂。
当裴欢与顾怀亭对戏时,他会下意识地别开脸,视线茫然地落在场外某处。
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捻着外套的拉链头,上上下下,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咔哒”声,仿佛那是他混乱世界里唯一的节拍器。
有时,他会突然站起身,借口去洗手间,离开片刻,回来时眼尾带着未褪尽的微红,身上带着一丝清冷的水汽。
裴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没有再主动询问,那双清冽的眸子冷静地扫描着陈瑾每一个异常的信号,同时也将袁艾带着恶意的窥探锁定在视野范围内。
她看得出,陈瑾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风暴。
拍摄间隙,裴欢正低头看剧本,陈瑾坐在她旁边,身体微微蜷缩,膝盖上的剧本摊开着,目光却失焦地落在某一页,久久没有翻动。
袁艾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笑容甜美地走了过来。
“裴欢姐,陈老师,辛苦了,吃点水果吧。”她将果盘放在小几上,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陈瑾。
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陈老师,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编剧工作确实耗神,我看你总是一个人闷着,要多注意休息呀。”
她的话听起来体贴入微,却像裹着糖衣的匕首。
每一个字都在暗示陈瑾的异常。
陈瑾他猛地合上膝盖上的剧本,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指尖用力到泛白。
他没有看袁艾,也没有看裴欢,只是死死盯着地面,仿佛那里能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像是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冲口而出的东西,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急促的、带着哽咽的吸气声。
裴欢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袁艾脸上,没有去碰那盘水果。
“谢谢,”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他的状态,我自己会关心。”
她的话语简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主权宣告和冰冷的警告。
袁艾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迅速恢复自然,仿佛没听懂裴欢话里的深意:“那就好,我也是担心陈老师嘛。那你们忙,我不打扰了。”
她转身离开,背脊挺直,步伐轻快,仿佛打了一场胜仗。
直到袁艾走远,陈瑾紧绷的肩膀才微微垮塌下来,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感笼罩了他。
裴欢没有立刻说话,她伸手,拿起茶几上陈瑾的水杯,触手一片冰凉。
她将冷水倒掉,重新续上温水,然后轻轻放在他手边。
杯底与桌面接触的轻微声响,让陈瑾猛地回神。
他抬起头,对上裴欢沉静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质疑,只有包容,仿佛早已看穿他所有兵荒马乱的内心。
一种巨大的羞愧和无力感再次淹没了他。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想告诉她他不是不信任她,他只是……
控制不了自己那颗卑劣的、充满嫉妒和不安的心。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更深的绝望。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我去看看……下一场的景……”他语无伦次,声音沙哑,几乎不敢再看裴欢一眼,逃也似的离开了休息区。
裴欢看着他仓惶逃离的背影,没有阻拦。
她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水,缓缓喝了一口。
清澈的眼底,寒意与一种近乎温柔的决绝交织闪烁。
袁艾的伎俩,她看得分明。
可是此时,她明白,这一次,言语上的安慰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她需要更彻底的方式,斩断这根系在他神经上的提线。
下午拍摄的是墨妖动用灵力,帮助谢孤寂救村民们的场景。
按照剧本和前期沟通,这里会用到高难度的威亚和大量的后期特效辅助。
拍摄前,袁艾状似无意地与一位负责现场协调的副导演闲聊,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不远处的陈瑾隐约听见。
“王导,我昨天看剧本,墨妖动用灵力的这里,真的好考验表演啊。全靠想象和无实物,后期再合成特效……要是能有点实体的光影或者风效参照一下,演员的情绪会不会更容易带进去? 我看很多仙侠剧都用小风机和染色灯临时辅助的……”
她语气恳切,仿佛完全是从专业角度出发的建议。
那位副导演闻言,觉得有几分道理,便去和导演沟通。
导演略一思索,为了更好的成片效果,便同意在不开机的情况下,先试用一个小型风机和一台可调节色温的补光灯,帮助裴欢和顾怀序找找感觉。
设备很快被搬来。
调试时,风机发出低沉的嗡鸣,补光灯也亮起略显刺眼的白光。
就在此时,袁艾趁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调试设备上,悄悄走到陈瑾附近,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带着一丝担忧轻声说:
“陈老师,我记得资料上说,有些……嗯,像您这样感官敏感的人,会对这种环境特别难受吧?您还好吗?”
她的话,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陈瑾感官地狱的大门。
那风机持续低频的嗡鸣声,原本只是背景噪音,此刻却像电钻一样钻进他的耳膜,在他颅内回荡。
那补光灯的强光,不再是光线,而成了有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的皮肤和视网膜上。
他的眼前开始发花,耳边除了那可恨的嗡鸣,其他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胃部剧烈地翻搅起来,一种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他死死咬住牙关,才能不让自己干呕出来。
他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像是要摆脱某种令人崩溃的侵袭。
他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声音和光线,但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巨大的痛苦和失控感,让他几乎要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紧捂着耳朵的手背上。
陈瑾猛地一颤,抬起眼,对上裴欢沉静的目光。
她已经结束了走位,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
她没有去看那嘈杂的风机和刺眼的灯光,只是看着他,然后对旁边的工作人员,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
“把这些关了。”
工作人员一愣。
导演也诧异地看了过来:“裴欢?”
“导演,”裴欢的视线依旧落在陈瑾苍白痛苦的脸上,话却是对导演说的。
“墨妖的力量,源于不屈的意志和洞悉世情的智慧,不是风声和光效。我相信我的表演,不需要这些外在的辅助,也能让观众感受到。”
她顿了顿,终于将目光转向导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专业与强势:“而且,这些临时设备干扰性太强,反而影响演员专注度。不如省下这些功夫,留给后期更多的创作空间。”
她的话语合情合理,既维护了表演的纯粹性,也考虑了制作流程,更隐含着她对自身能力的绝对自信。
导演沉吟片刻,看了看状态明显不对的陈瑾,又看了看神色平静却坚定的裴欢,最终挥了挥手:“关了关了!按原计划拍!裴欢说得对,靠表演本身!”
风机的嗡鸣和刺眼的强光瞬间消失。
陈瑾如同溺水之人获救,猛地吸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虚脱般地向后靠在椅背上,额头上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