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没想到，此时的刘备，竟也加入了对人民军的围剿。
不过他并非自洛阳而来，而是从幽州率军南下，带着自家几百乡勇，以及公孙瓒资助的一千兵马，踏入了中山国地界。
刘备常说自己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可如今的中山王刘稚是汉光武帝一脉，与他亲缘早已疏远。
眼下这些旧账无关紧要——刘稚在战乱中失踪，中山国已被人民军紫云军的孙轻、彭虎占据。
孙轻颇有治理经验，正有条不紊地推行改革，自觉深得民心，进展顺利。
可他偏偏忘了张远常说的“实事求是”“因地制宜”。
想当初张远能在井陉、上党推行政令，要么是人民军已在此经营多年，百姓早有认同；要么是天灾人祸后，世家大族逃散一空，阻力大减。
孙轻却没顾及这些，只想着温和改革，不仅保留了不少世家大族，甚至还分给他们些许权力。
他不明白，即便如此，比起旧体制里世家能享有的特权，这点让步根本不值一提。
那些世家不过是慑于军威暂时蛰伏，一旦有了机会，便会立刻反噬。
果然，当刘备率军来“剿匪”的消息传开，这些世家立刻暗中联络，决意配合他行动。
于是，在世家的掩护下，刘备的士兵大摇大摆行进时，竟无人上报。
即使有地方赤卫队看见，但因为有当地人领路，还以为是友军过境，也没有干预。
沿途所见，让刘备、关羽、张飞三人心情复杂。
田里，百姓忙着耕作，人民军士兵在一旁搭手帮忙，汗珠滚落，却带着笑意；
市集上，百姓围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选举里正的事，有人争执，有人点头，气氛热烈；
就连行军的士兵，休息时都捧着识字板，跟着识字的同伴念念有词，眼神里满是渴望。
这地方虽不富裕，房屋也多显陈旧，却透着一股从未见过的生机，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踏实安稳。
百姓见了他们，只当是自家赤卫队换防，热情地递水送粮，问长问短。
刘备望着眼前这一切，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涿县与张远的那场辩论。
那时张远语气恳切：“玄德，我劝你一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有机会到人民军的地盘看看，便知我们是否言行一致，是否真在为百姓做事。”
“大哥，”张飞挠着头，一脸困惑地低声道，“这张远……和那些世家说的不一样啊。
他们说人民军烧杀抢掠，可这里才占了没多久就这般景象，真不知道井陉那边得好成什么样。”
关羽抚着长髯，眉头紧锁。
刘备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二弟、三弟，无论敌友，好的地方总要学。
人民军对百姓的这些举措，无论其初心为何，总归有积极之处，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日后我们若能为官一方，也当效仿，如此才能真正造福百姓。
但立场绝不能变——他们终究是反贼，我们与反贼势不两立。此役，我们必须拿下中山。”
“大哥这么说，俺就懂了！”张飞重重点头，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
大军抵达卢奴城外时，正见孙轻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带着一群赤卫队员帮百姓耕地。
春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与普通农夫并无二致。
先前联络的世家子弟立刻上前，指着孙轻低声急道：“就是他！孙轻！快动手，打他个措手不及！”
可刘备却勒住了马，没有下令。
关羽、张飞也按兵不动——若是面对烧杀抢掠的匪徒，他们绝不会有半分犹豫，可眼前这场景，实在让他们下不去手。
孙轻见一支军队过来，
粮官李义上前提醒：“将军不必多虑，这些乡勇看着憨厚，定是听闻将军仁德来投。”
孙轻随放松警惕，还准备上前迎接。
刘备朗声道：“孙将军，涿郡刘备在此。”
那世家子弟急得跳脚，咒骂：“你们怎么这么笨！错失良机！”
“再嚷，俺一矛怼死你！”张飞怒目圆睁，吼声如雷，那世家子弟顿时吓得噤声，缩到了一旁。
孙轻立马停住脚步，他自然知道刘关张的大名——他的老战友苏义，便是死于关羽那把青龙偃月刀下。
他心头一凛，立刻丢下手头的农具，召集士兵迅速列阵，神情凝重。
许许多多百姓、官员也拿着武器、农具，挤进了队伍之中，一起面对刘备。
两军对峙，气氛瞬间紧张。
刘备上前几步，扬声道：“孙将军，天下分崩，百姓困苦，皆因叛逆四起，扰乱朝纲。
你若能放下武器，归顺朝廷，我虽人微言轻，但必尽力托人向朝廷举荐，岂不比做这叛逆强？”
孙轻亦催马向前，淡然一笑：“刘玄德，你不懂。人这腰杆一旦真正挺直，就再也弯不下去，更不会轻易下跪。”
他目光扫过对面阵前，“你们三兄弟骁勇善战，我深知之，可这中山国的民心，从来不在你们那边。”
说着抬手示意身后，“你瞧瞧这满城百姓——他们尝过了能做主的日子，还会愿意退回从前，再过那种任人宰割、连喘口气都要看人脸色的生活吗？”
话音刚落，人群中骤然起了变故。
十几个往日里对孙轻毕恭毕敬的“农官”与“乡老”，竟猛地抽出藏在衣襟下的短刃，朝着他暴起扑来。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孙轻一向信任粮官李义，此刻他目露凶光，嘶吼着直扑过来：“孙贼！拿命来！”
此人是本地大族李家的旁支，当初带着族人主动归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要弃暗投明，跟着人民军过好日子。
孙轻念他办事麻利，又熟悉本地情况，对他深信不疑，许多要务都交给他打理。
此刻，李义眼中哪还有半分归顺的诚恳，只有刻骨的仇恨和贪婪的疯狂。
保护将军！赤卫队员们反应过来，怒吼着扑上去。
眼看李三的短刀就要刺入孙轻的后心，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突然从旁边冲了出来，死死地挡在了孙轻面前。
噗嗤！
短刀深深刺入了老农的胸膛。老农闷哼一声，鲜血瞬间染红了他单薄的粗布衣衫，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是城西的王老汉，家里的地全靠孙轻派来的人帮忙开垦，儿子也进了扫盲班。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这个孙将军是好人，不能让好人被杀。
孙轻自己也没能完全躲开，双手、双脚被划开一道道大口子，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他的粗布短打。
杀！为老王报仇！赤卫队员们红了眼，疯了一样冲上去，与刺客们扭打在一起。
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让对面的刘备三人也惊呆了。
刘备猛地勒住缰绳，当看到那个老农舍身相护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他一生标榜仁义，眼前这种背叛与牺牲的强烈对比，让他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关羽他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丹凤眼死死盯着那些行凶的。
张飞气得哇哇大叫，丈八蛇矛在手中作响。奶奶的！这群龟孙子真不是东西！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
赤卫队员们将刺客剁成肉泥，簇拥着满身是血的孙轻缓缓后退时，刘备才终于松开了攥得发白的缰绳，缓缓吸了一口气。
他抬眼望向孙轻，恰好对上对方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溃败的怯懦，只有被背叛后的冷冽，以及一丝似有若无的、对他立场的诘问。
这一眼短暂却沉重，让刘备刚平复的心头，又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闷堵。
他始终没有下令追击撤退的孙轻。
一名世家子弟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指着他的鼻尖怒斥：“我们费尽心力请你来剿贼，你倒好，不仅不出力，还见死不救！”
“找死！”张飞本就憋着火，此刻更是怒不可遏，丈八蛇矛“嗡”地一声挺出，径直将那世家子弟刺穿。
矛尖带血收回时，他仍厉声喝道：“俺大哥的决断，轮得到你这等卑劣鼠辈指手画脚？”
刘备并未理会身后的混乱，策马缓缓入城。
目光落在城头飘扬的赤旗上，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手，道：“换旗。”
一面残破的汉旗被缓缓升起，换下了那抹象征着人民军的刺眼赤红。
只是刘备望着空荡荡的街巷，整座城安静得可怕。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赢了，攻占了城池，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赢，失去的，或许比得到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