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官道上,大军缓缓前行。
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胜,但因为有了“皇帝殉国、哀兵必胜”的政治定调,加上灵素那近乎神迹般的医术保障,军队的士气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高昂。
中军的一辆宽大马车内,气氛却显得有些……古怪。
“……咔嚓!”
一声脆响。
阿木手里拿着一个金黄的橘子,原本是想剥皮,结果力度没控制好,直接捏成了一滩橘子汁,溅了一手。
他有些尴尬地僵在那里,猩红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噗嗤。”
正在一旁整理药箱的半夏忍不住笑出了声,“……阿木哥,你现在的力气太大了,这橘子是给你吃的,不是让你跟它‘决一死战’的。”
阿木挠了挠头,有些懊恼地看着满手的汁水:“……这具身体里的力量太杂了,有时候……不太听使唤。”
自从融合了“杀戮”、“怨海”与“乙木”三股力量后,他的身体素质虽然强悍得变态,但在细微控制上却出了大问题。现在的他,甚至不敢用力去握灵素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就把那纤细的手骨给捏碎了。
“……过来。”
靠在软榻上看书的灵素,放下了手中的《鬼遗方》,轻轻招了招手。
阿木乖乖地凑过去,却不敢靠得太近。
灵素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拉过阿木那只沾满橘子汁的大手,一点一点,细致地擦拭着。
“……力量本身没有错,错的是心不够静。”
她的动作很慢,指尖偶尔划过阿木的掌心,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回头我教你一套‘五禽戏’里的‘熊晃鸟伸’,配合呼吸吐纳,用来磨性子最好。”
“……是,主人。”阿木低着头,看着那双为自己擦手的美丽玉手,心中那股因为力量暴涨而时刻躁动的杀意,竟然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这就是他的药。
只要在她身边,哪怕是地狱,也是天堂。
“……姑娘!姑娘!”
就在这难得的温馨时刻,车窗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斥候勒马窗边,声音焦急:“……启禀灵总司!前方三十里处,路……路被堵了!”
“……堵了?”灵素眉头微挑,手中的动作却没停,“……是哪路叛军?还是北莽的余孽?”
“……都……都不是……”
斥候的语气变得有些怪异,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是一群……读书人。”
……
三十里外,十里长亭。
这里是进京的必经之路。
此刻,原本宽阔的官道上,并没有设什么拒马、鹿角,也没有刀枪林立的伏兵。
取而代之的,是三千名身穿缟素、头戴白巾的儒生。
他们盘膝坐在路中央,密密麻麻,将整条官道堵得水泄不通。
在队伍的最前方,立着一块巨大的白布横幅,上面用鲜血淋漓的大字写着八个字:
“妖后乱政,弑君卖国!”
当北伐军的先锋铁骑轰隆隆地开到这里时,不得不硬生生地勒住了马缰。
面对拿着刀剑的敌人,这些百战老兵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面对这群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念书的酸秀才,他们却犯了难。
杀?
这要是冲过去,那就是一场屠杀。踩死几个读书人容易,但这“屠戮士子”的骂名,谁背得起?
“……大军止步!”
一名领头的白发老儒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一根哭丧棒,指着大军怒喝:
“……顾临渊!灵素!你们这对乱臣贼子!竟然还有脸回来!”
“……先帝(顾怀瑜)尸骨未寒,你们就迫不及待地带着兵马回来逼宫吗?!”
“……今日,我等太学三千子弟,就要以血肉之躯,通过这忠义之道!你们若要进京,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踏过去!踏过去!”
三千儒生齐声高呼,声浪竟然盖过了战马的嘶鸣。
这哪里是拦路?
这分明就是道德绑架!是以死相逼!
这招数,显然不是这些只读圣贤书的学生能想出来的,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是王阳明。”
马车内,灵素轻轻合上了书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个老狐狸,二十年不见,手段还是这么……下作。”
“……主人,我去杀了他们。”阿木眼中红光一闪,杀意凛然。
“……不。”
灵素按住了阿木的手,“……杀了他们,就中了王阳明的计了。他就是要激怒我们,让我们背上‘残暴不仁’的罪名,这样他那个所谓的‘清君侧’才师出有名。”
“……那怎么办?总不能真让他们堵在这里吧?”半夏气得小脸通红。
“……既然是读书人,那就用读书人的方式解决。”
灵素整理了一下衣衫,缓缓起身。
“……半夏,拿我的药箱来。”
……
片刻后。
在数万大军的注视下,那辆青布马车的帘子掀开了。
一身素衣的灵素,缓步走下马车。
她没有带兵器,也没有带护卫,甚至连那一直形影不离的阿木都没有带。
她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游方郎中,背着药箱,独自一人,走向了那三千怒气冲冲的儒生。
风,吹动她的衣摆,猎猎作响。
“……那就是妖女灵素!”
“……就是她害死了皇上!”
“……打死她!为皇上报仇!”
儒生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甚至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块想要扔过来。
“……都闭嘴!”
那名领头的白发老儒生大喝一声,止住了众人的骚动。他用一种极其厌恶、仿佛在看脏东西的眼神看着灵素。
“……灵素,你还有何话可说?”
“……老夫乃太学祭酒(校长)孔方,今日率众在此,只为问你三个字——”
“……知!罪!否?!”
灵素静静地看着这个义愤填膺的老头,突然……
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从药箱里取出了一个脉枕,放在了路边的石头上。
“……孔祭酒,您的火气太大了。”
灵素的声音平淡,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肝火上炎,目赤肿痛,且伴有口苦、胁痛之症。如果我没看错,您最近是不是经常头晕目眩,甚至……便秘?”
“……你!你……”
孔方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诊”搞得一愣,随即脸色涨红,“……妖女!老夫在问你国事!你却在此胡言乱语!你……你不知廉耻!”
“……国事?”
灵素收敛了笑容,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既然是国事,那我就来问问孔祭酒。”
“……半个月前,京城大乱,‘毒人’横行,百姓流离失所的时候,你们这三千太学子弟,在哪?”
“……七天前,北莽大军压境,三十万铁骑即将踏平京师的时候,你们在哪?”
“……三天前,顾怀瑜……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先帝,在幽云谷身陷重围,急需救援的时候,你们又在哪?”
灵素每问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
“……那时候,你们躲在书斋里,躲在温柔乡里,瑟瑟发抖,只求保命。”
“……而现在。”
灵素指着身后那些满身血污、疲惫不堪的士兵。
“……是他们!是这些被你们骂作‘乱臣贼子’的人,用命把北莽人赶跑了!用血把这大周的江山守住了!”
“……现在仗打完了,危险过去了,你们倒是跑出来……尽忠了?”
“……你们这不是忠义。”
灵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嘲讽。
“……你们这是……投机!是虚伪!是无耻!”
轰!
这番话,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每一个儒生的脸上。
不少年轻的学子羞愧地低下了头,手中的横幅也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孔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灵素的手指都在哆嗦:“……你……你这是诡辩!无论如何,先帝是在你们军中驾崩的!这就是弑君!”
“……弑君?”
灵素冷笑一声,“……先帝是为国捐躯,是力战而亡!这是全军将士亲眼所见!也是我大周的荣耀!”
“……孔祭酒口口声声说我们弑君,难道是在质疑先帝的英勇?难道是在污蔑先帝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这……这……”孔方瞬间哑火了。
这是一个死局。
如果他承认皇帝是被害死的,那就等于否定了灵素编织的“英雄皇帝”的谎言,但也无法拿出证据。
如果他承认皇帝是英勇战死的,那就等于承认了灵素的军队是“王师”,他们这群拦路的人就成了无理取闹。
这顶“侮辱先帝”的大帽子,他可戴不起!
“……既然孔祭酒无话可说,那就请让开吧。”
灵素重新背起药箱,神色淡然。
“……我还要进城给伤兵治病,没空陪你们在这里演戏。”
“……慢着!”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后方传来。
儒生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只见一辆装饰古朴、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缓缓驶来。
车帘掀开,一个身穿灰色布衣,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在两名书童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他手里并没有拿什么兵器,只是一把折扇。
但他出现的那一刻,在场的所有儒生,包括那个孔方,全都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拜见……帝师!”
王阳明。
那个传说中的大周智囊,那个消失了二十年的传奇人物,终于……现身了。
他看着灵素,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人心。
“……好一张利口,好一个‘医者仁心’。”
王阳明淡淡地说道,“……灵素姑娘,你或许能骗过天下人,但你骗不过老夫。”
“……顾怀瑜那个废物,绝没有胆量去力战殉国。”
“……是你,杀了他,对吧?”
这一句话,轻描淡写,却直接掀翻了灵素所有的伪装。
但他并没有等灵素回答,而是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不过,杀得好。”
王阳明语出惊人,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种废物,活着也是浪费粮食,死了反而能给大周最后一点贡献。”
他看着灵素,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欣赏。
“……姑娘,你很有手段,也很有胆识。这大周的江山,若是交到你手里,或许真的能中兴。”
“……只可惜……”
王阳明话锋一转,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你的手里,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他指了指灵素的胸口。
那里,藏着那个从孙莫骨灰中找到的……黑色匣子。
“……把那个东西交给我。”
“……老夫可以让路,甚至可以……拥立你为摄政太后。”
“……否则……”
王阳明手中的折扇轻轻一合。
啪!
随着这声脆响,四周的山林中,突然传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机括声!
无数黑洞洞的炮口,从树丛中探了出来,对准了官道上的北伐大军!
那是……“神机营”的红衣大炮!
这才是王阳明真正的底牌!
他不是来辩论的,他是来……抢劫的!
“……灵素姑娘,你是神医,应该知道。”
王阳明的声音冷酷得如同地狱的判官。
“……在这红衣大炮的射程之内……”
“……你的医术,救不了任何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