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新城的夯土声尚未沉寂，巢湖船厂的桐油气味仍萦绕鼻尖，一份由青州沿海郡县呈送的密报，便已跨越千里，呈递至吕布的案头。密报并非紧急军情，却描绘了一幅与江淮前线截然不同的图景——碧波万顷，舟楫纵横，以及一支初具雏形、却足以令人生出别样心思的力量：海船。
吕布独坐宣室殿，指尖拂过粗糙的牛皮海图，上面勾勒着自青州沿海南下，直至吴郡、会稽的蜿蜒航线。他的目光并未局限于长江的惊涛，而是投向了更东方那片无垠的深蓝。江东倚仗长江天险，水师精锐尽集于江表，其漫长海岸线，反而成了防务的软肋。若能以海路扰之，则如一剑斜刺，迫其分兵，乱其腹地。
“传蒋钦。”吕布放下海图，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员将领应召而入。此人年约三旬，面容精悍，皮肤因常年经受海风洗礼而显得黝黑粗糙，行走间步伐沉稳，带着水手特有的平衡感。他身着大燕中级将领的制式甲胄，但细节处仍保留着些许江东旧习，正是昔日孙氏麾下的水军将领蒋钦，于历阳之战兵败归降。归附后，他并未被立刻授予实权，而是被安置在青州，协助整饬当地羸弱的水军（实为海防船队），观察其心志。
“罪将蒋钦，叩见陛下。”蒋钦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吕布并未让他立刻起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蒋钦，你在青州，观海船之利，如何？”
蒋钦略微迟疑，随即抬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属于水战行家的锐利：“回陛下，海船与江船大不相同。船体更阔，吃水更深，抗风浪之能远胜，载重亦非江船可比。然操舟之法，航行之技，亦更为艰险，非熟谙海情者不能为。”
“若命你率一支偏师，自海路南下，袭扰吴郡、会稽沿海，可能胜任？”吕布单刀直入。
蒋钦身体微微一震，眼中瞬间闪过复杂的光芒——有惊愕，有犹疑，也有一丝被重新起用的悸动。他深吸一口气：“陛下信重，钦感激涕零！然……海路遥远，风波难测，且江东于沿海要地亦有布防，若遇周瑜水军主力拦截……”
“朕非命你与周瑜决战。”吕布打断他，“袭扰而已。焚其粮囤，掠其边民，探其虚实，使其沿海南北，千里烽烟，日夜不宁！你可能做到？”
蒋钦明白了吕布的意图，这是典型的牵制与疲敌之策。他沉吟片刻，决然道：“若陛下予钦海船三十艘，善水士卒三千，熟悉海路之向导若干，钦愿往一试！纵不能建奇功，亦必使江东海岸，闻我旌旗而色变！”他所求的兵力与船只，皆在青州现有海防力量可调动范围之内，无需额外大规模建造。
“好！”吕布颔首，“朕便予你三十艘海鹘战船（一种适于沿海航行的中型战船，青州船坞已有存量），士卒三千（由青州驻军中遴选善水者及部分归降的江东水兵混编），向导由青州本地熟悉南下航路的渔民航海家担任，赐金百斤，帛五百匹，用于赏功及额外采买补给。所有人员、船只、钱帛，皆由青州刺史府协助于十日内备齐，独立造册，报枢密阁备案。”
“钦，领旨谢恩！”蒋钦重重叩首。这百斤金、五百匹帛，是实实在在的激励，也是他重新证明自身价值的机会。
十日后，青州东莱郡，不其港口。
海风带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吹动着港内林立的桅杆上的“燕”字旗。三十艘海鹘船已然集结，船体修长，两侧设有挡板，形如鹘鸟双翼。士卒们正在军官的指挥下，将最后的淡水资源、腌肉、粟米以及箭矢、火油等军械搬运上船。这些物资部分来自青州府库常规储备，部分由蒋钦持枢密阁调令，从邻近郡县紧急征调，皆有严格出入库记录。
蒋钦站立在为首的战船船头，已换上一身便于海上活动的皮质戎装，腰间佩着吕布亲赐的环首刀。他望着眼前这群士气不算高昂、甚至有些忐忑的部下（多为北人，对深海心存畏惧），又看了看那些沉默寡言、眼神中却透着精明的本地向导，心中并无十足把握。但他更清楚，这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没有盛大的誓师，也没有过多的鼓舞。待物资清点完毕，人员登船，蒋钦深吸一口带着海藻味的空气，沉声下令：“升帆，启航！”
号角呜咽，风帆依次升起，捕捉着初夏的东南风。船队如同离弦之箭，缓缓驶出港湾，劈开蔚蓝的海面，向着南方，向着那片未知而充满风险的敌境海岸线驶去。
航行之初，并不顺利。离岸稍远，海浪便明显大了起来，船只开始颠簸。许多北方籍的士卒面色发白，呕吐不止，战斗力大打折扣。蒋钦不得不下令放缓速度，让士卒逐渐适应，同时严令各船保持队形，谨防掉队。向导们则凭借经验，引导船队避开几处危险的暗礁区域。
十余日后，船队终于靠近了江东海岸。远远望去，连绵的山峦与富庶的田庄依稀可见。蒋钦选择了一处看似防守薄弱的港湾，在夜色掩护下，亲率十艘战船，数百精锐，乘小艇登陆。
这次袭击如同闪电。他们迅速攻破了一个小型的吴军哨所，斩杀数十人，焚毁了码头附近囤积的部分粮草，并掳掠了数十名惊慌失措的沿海居民和少量财物。整个过程不到一个时辰，待附近吴军闻讯赶来时，蒋钦已率部登船撤离，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与晨雾之中。
初战告捷，虽战果有限，却极大地提振了船队的士气。蒋钦依照吕布旨意，将部分掳获的布帛、铜钱当场赏赐给作战勇猛的士卒，其余贵重物品则登记封存，准备带回。
此后月余，蒋钦充分发挥了海盗式的战术，神出鬼没。他时而出现在吴郡盐官县外，焚毁几座盐仓；时而在会稽郡句章县附近登陆，袭击巡逻的吴军小队，抢夺牲畜；甚至一度逼近丹徒外海，做出窥探建业的姿态。
消息传回江东，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虽然每次袭击规模不大，造成的实质损失有限，但这种来自海上的、难以预测的威胁，极大地扰乱了沿海地区的秩序。商路受阻，渔民不敢远航，各地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向建业。更让周瑜恼火的是，为了防备这支神出鬼没的燕军偏师，他不得不从本就紧张的长江防线上，分派出部分水军战船和陆军，加强沿海要地的守备，并组织船队在近海巡逻搜捕。
然而，大海茫茫，蒋钦又极其狡猾，充分利用了海流的复杂与航线的多变，几次与吴军巡逻船队擦肩而过，甚至设下埋伏，反吃了对方两股小型船队。他从缴获的吴军船只和俘虏口中，也逐步获取了更多关于江东沿海布防、水文气象以及地方守备虚实的情报，这些都被他详细记录，准备回程时呈报。
但海上的风险远不止来自敌人。一次，船队遭遇突如其来的风暴，巨浪如山，两艘海鹘船不幸倾覆，上百名士卒葬身鱼腹。肆虐的风雨和绝望的呼喊，让蒋钦再次深刻体会到大海的无情与自身的渺小。他下令船队奋力驶向一处背风的岛屿暂避，看着惊魂未定的部下和受损的船只，心中那份因小胜而生的骄矜荡然无存。
当他终于完成预定行程，带着剩余二十八艘战船（两艘损于风暴）以及疲惫却收获颇丰的士卒返航不其港时，已是夏末秋初。他第一时间将此次海路试探的详细经过、战果损失、缴获物资清单（包括赏赐剩余部分）以及绘制的沿海水文、布防草图，连同自己的总结与分析，一并密封，以六百里加急送往邺城。
吕布在收到蒋钦的详细报告后，仔细翻阅了那厚厚的卷宗。他看着上面记录的每一次袭扰、每一份缴获、每一次与风浪和敌人的搏杀，目光最终落在蒋钦于报告末尾写下的那句话：“……海路可行，然艰险异常，非经年积累，难成大器。然以此偏师牵制，使敌千里海岸，日夜不安，分其兵，疲其民，耗其财，于我大军正面突破长江，大有裨益。”
吕布合上卷宗，走到殿外。秋高气爽，天蓝如洗。他的目光仿佛再次越过了江淮前线的硝烟，投向了那片广阔而充满可能性的东方深蓝。
蒋钦的这次试探，如同在坚硬的蛋壳上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它证明了一条全新战线的可行性，也揭示了其巨大的潜力与风险。虽然周瑜很快调整了沿海防御，加强了巡逻，但这条海上战线的思路，已然如同一颗种子，落在了吕布的战略版图之上，只待合适的时机，便能破土而出，成长为另一支足以改变战局的力量。
他仿佛能听到，未来那来自海上的风，将更加猛烈地吹向江东，与长江的波涛一起，共同奏响统一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