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二年冬,曹操麾下重要谋士戏志才病故。
这也是贺奔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亲身经历何为“离去”。
戏志才去世后,夏侯惇哭爹喊娘的跪求张仲景住到了贺奔家中,时刻盯着贺奔的身体状况,生怕贺奔因为一时悲痛而伤及己身。
自被“骗”到昌邑之后,张仲景亲眼看到兖州接纳关中流民的种种举动,又听闻这件事是那个可恶的贺疾之一力促成的,对贺奔的看法也有了些许改变。
改变到何种程度呢?就是如果有一天,张仲景下定决心要毒死这个混小子,那选毒药的时候,尽可能选那种不会让他受罪的。
由此可见,张神医以前对贺奔痛恨到何种程度。
所以,张仲景不仅同意了住到贺奔家中,还同意不再每天见着贺奔就破口大骂了。
主要也是骂了快一年了,老先生着实是没词儿了。
就这样,张仲景和秦大夫两人全天候盯着贺奔的身体,贺奔一有个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
然而,贺奔的表现却让这两位经验丰富的医者感到棘手。
入冬之后,他没有发热,没有咳嗽,脉象除了沉郁一些,也并无急症。
他只是……嘶……
好像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默……不,是消沉下去了。
贺奔依旧按时吃饭,按时服药,可这些行为却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似的。
大部分时间,贺奔要么对着那封遗信发呆,要么就是披着大氅,站在庭院中,望着戏志才故居的方向,一站就是半个时辰,任凭雪花落满肩头。
……
刺史府大堂之上,夏侯惇、黄忠、曹昂、蔡琰、德叔、张仲景和秦大夫都在。
啊对,就是除了贺奔,都在。
“忧思伤脾,悲则气消。”张仲景开口说道,“你们这位疾之先生,如今五志郁结,气机不畅,汤药之力,只能维系其形,难疏其神。若心结不开,郁结成痼疾,除非是扁鹊再世……。”
秦大夫插嘴:“……若真到了那一天,便是扁鹊在世也没多大用处。”
众人齐刷刷看向秦大夫,夏侯惇更是面无血色——就好像在两位神医口中那个扁鹊在世也无用的病秧子不是贺奔,而是他夏侯元让似的。
张仲景轻咳几声:“昔日有医者在秦国行医,秦人敬之,便以秦为其氏,称其为‘秦越人’。因其医术出神入化,秦人以其为上古神医扁鹊再世,便不再称呼其姓名,而称其为‘扁鹊’。”
说到这里的时候,张仲景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丝了然与敬意:“这位秦先生,老夫观先生医术,深得《难经》调和阴阳、疏通气血之三昧,用药之精微,尤重脉象与情志关联,颇有古风。若老夫所料不差,先生家学渊源,莫非真是扁鹊先生一脉后人?”
方才张仲景说话时,众人都望向他。听他说秦大夫竟然是扁鹊后人的时候,众人再度看向秦大夫。
秦大夫没反对,只是捏了捏胡须。
夏侯惇都快哭了……
完了完了,扁鹊后人都说先生没救了……
主公把戏志才先生和疾之先生交给我养了一年,我先是把戏先生给养没了,这眼瞅着又要把疾之先生给养没了……
我该怎么向主公交代啊……
蔡琰最先回过神来,她听到方才张仲景说的是“若心结不开,郁结成痼疾,除非是扁鹊再世”。
若心结不开?
要是开了呢?
开了是不是就代表没事了?
“两位先生……”蔡琰急忙开口,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若是夫君心结得开,是否便无大碍了?”
张仲景与秦大夫对视一眼,最后由张仲景缓缓点头。
“理论上……却是如此。心结一开,气机自然顺畅,辅以汤药调理,损及的根基尚可弥补。只是……”他话锋一转,眉头再次皱起,“……只是你家先生乃重情之人,挚友离世,这心结如何开,契机何在?难!难啊!”
秦大夫也补充道:“而且,若要解其心结,需得快些。他这般郁结于心,如同树木之中被虫蚁蛀空,外表虽一时无恙,但根基已损。拖得越久,对心脉的损耗越大,即便日后心结解开,恐怕也……”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众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会留下永久的病根,甚至折损寿数。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你长叹一声,他短嘘一声。
当天晚上,夏侯惇的亲笔信送往许都,信中将两位医者对贺奔的判断写的是清清楚楚。
……
几天后,贺奔照常起床。
他伸手摸了摸身边带着余温的被子,然后缓缓看向窗外。
“昭姬!”
他前脚喊完,后脚门帘被人掀开。
“昭……孟德兄?”贺奔盯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曹操,“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许都么?”
曹操心中背诵了一下荀彧给他写好的词儿,板着脸,怒哼了一声。
贺奔认识曹操这么久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曹操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不对,是头一次看到曹操用这种表情面对着他。
“孟德兄,怎么了这是,一脸的不高兴……”贺奔笑着说道。
“你还有脸问我!”曹操突然打断贺奔的话,声音如同结了冰碴似的,带着一种贺奔从未感受过的寒意和怒意。
贺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怔怔的看着曹操,他完全不明白孟德兄这突如其来的怒火从何而来。
“孟德兄,你……”
“我且问你!”曹操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上前一步,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贺奔的脸,“你是要让志才于九泉之下不得安息吗?”
“我……”贺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看看你!贺疾之!”曹操指着贺奔,手指都在颤抖,声音里藏不住的怒意,“志才走了,我曹孟德痛失臂膀,心如刀绞!”
“可这天下未定,百姓流离失所,苍生受苦,多少事情等着我等去做!”
“你呢?贺疾之!”
“你把自己关在这方寸之地,对月伤怀,迎风流泪,你这般作贱自己,对得起志才对你的殷殷嘱托吗?”
“对得起他对你的期许吗?”
外间,夏侯惇、黄忠、德叔、蔡琰、曹昂、张仲景和秦大夫几人,就静静的站在那里,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屋子里,贺奔的身体慢慢向下滑,整个人也缩在被子里,小声开口:“孟德兄,别说了……”
“我偏要说!”曹操一声咆哮,双眸中闪过的一丝不忍转瞬即逝。
他甚至一把掀开贺奔盖在身上的被子,然后指着贺奔继续痛斥。
“志才与你,皆怀济世之才,肩负着多少人的期望!如今他壮志未酬,先走一步,他的遗志,正需要你来承当!”
“呵呵……可你如今这般,消沉颓废,你是想让志才的抱负,他的心血,都随着他一同埋进黄土里吗?!”
“贺疾之,你这般作为,岂是挚友所为?!你是在用你的软弱,践踏你们之间的情义!”
“我曹孟德……我……我……”曹操咬着牙,指着贺奔,还是狠下心来,说出荀彧教给他的最狠的那句话。
“我曹孟德!羞于与你这样的懦夫为伍!”
说完,曹操把手中的被褥狠狠砸在贺奔身上,转身离去。
曹操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小小的房间里炸响。
外间的蔡琰下意识捂住了嘴,曹昂更是惊得瞪大了眼睛。
看到从内间走出来的曹操,曹昂马上上前搀扶。因为曹操此刻神情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甚至需要扶着门框才能站稳。
曹操一抬手,示意曹昂不要发出任何声音,然后自己扶着墙,慢慢走到一旁坐下,眼睛却始终盯着通往内间的那道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