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郊外的测试中心，空气里弥漫着精密仪器特有的冰冷气味。
祁阳、沈弘毅和陈明远站在单向玻璃后，看着测试台上那组刚刚从波兰工厂运来的“磐石3.0”电池包。玻璃另一侧，三名穿着灰色工装、表情严肃的德国工程师正在做最后的连接检查。他们的动作精准得像在组装钟表，每一个螺丝的扭矩都要用数显扳手确认两遍。
“大陆动力那边打过招呼，说‘宝马新能源’这个测试团队是出了名的严谨——或者说，苛刻。”沈弘毅压低声音，目光落在那个戴着细框眼镜、正在翻阅厚厚测试规程的德方负责人身上，“那位是施密特博士，据说他曾经因为一组电池包的冷却管路接口公差大了0.1毫米，就把整个项目打回去重做了三个月。”
陈明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西装袖口：“我们的产品出厂前已经通过了所有国标和企标测试，数据都在报告里……”
“在这里，他们的规程就是标准。”祁阳的声音平静，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测试台，“准备好所有原始数据、生产记录、原材料溯源文件。他们问什么，答什么；没问的，不要多说。”
就在这时，施密特博士合上规程，抬起头，透过玻璃朝他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按下通话键，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德语口音的英语清晰而冷淡：“祁先生，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随时可以，施密特博士。”祁阳对着麦克风回应。
测试的第一项是低温启动。电池包被送入一个巨大的环境模拟舱，温度在控制面板的操作下迅速降至零下30摄氏度。舱外的屏幕上实时显示着电池包内部各点的温度、电压和内阻数据。
“低温静置12小时，这是他们的标准流程。”沈弘毅看了眼手表，“我们要在这里等一夜。”
“应该的。”祁阳在观察室角落的椅子上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波兰工厂下一阶段的产能提升方案，“明远，趁这个时间，我们再对一下波兰工厂二期产线的设备选型清单。”
漫长的夜晚在技术资料的翻阅和偶尔的低声讨论中度过。凌晨五点，环境舱的门缓缓打开，寒气涌出，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德国工程师们上前，熟练地将电池包连接到模拟负载上。
“低温满功率启动，现在。”施密特博士下令。
测试台上，功率负载数值瞬间拉满。电池包的表现堪称完美——电压曲线平稳，温升控制在预期范围内，没有出现任何瞬间压降或波动。
施密特博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对助手点了点头，示意记录数据。
“第一项通过。”助手用德语说道。
接下来是高温循环测试。电池包被移入另一个环境舱，温度升至55摄氏度，开始进行充放电循环。屏幕上，容量保持率曲线平滑得几乎是一条直线。
“高温环境下，容量衰减率0.02%每循环，优于标准要求。”沈弘毅看着实时数据，小声说。
祁阳点点头，但目光依然紧盯着测试台。
高温测试持续了八个小时。结束后，施密特博士亲自检查了电池包外观，用红外热像仪扫描了每个模块的温度分布。
“无局部过热，温度均匀性良好。”他记录道，“下一项，过充过放保护测试。”
这项测试模拟的是极端滥用情况。工程师将充电电压故意提升至远高于设计值，监测电池包的保护电路是否能在毫秒级内切断充电。接着又进行深度放电，测试过放保护功能。
每一次，保护电路都精准触发。
“保护功能正常。”施密特博士的语气依然平淡。
然后是针刺安全测试。这是最直观的安全性验证——用一根钢针穿透电池单体，模拟内部短路。测试在防爆舱内进行，所有人透过观察窗盯着里面的情况。
钢针刺入的瞬间，电池单体冒出少许白烟，但随即停止，没有起火，没有爆炸。舱内的气体传感器显示，释放的气体浓度远低于安全限值。
“热失控传播被有效隔绝。”施密特博士看了一眼数据，“安全测试通过。”
陈明远悄悄松了口气，沈弘毅也放松了紧绷的肩膀。但祁阳注意到，施密特博士的表情没有丝毫放松，他正在翻阅测试规程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项，”施密特博士抬起头，“模拟实际路况的复合振动测试。”
电池包被固定在多轴振动台上，台面开始模拟各种极端路况——持续颠簸、突然冲击、高频振动。测试进行了两个小时，一切正常。振动曲线在屏幕上平稳地波动，电池包的各项参数没有任何异常。
“看来要通过了。”陈明远低声说。
祁阳正要点头，振动台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但绝不该出现的异响。
“停！”施密特博士几乎同时喊道。
振动台停止。所有人围了上去。一名德国工程师用内窥镜仔细检查电池包外壳与支架的连接处，片刻后，他抬起头：“左侧第三固定点，焊缝出现微观裂纹，长度约0.3毫米。”
陈明远的脸色瞬间白了。沈弘毅想开口解释，被祁阳用眼神制止。
施密特博士接过内窥镜，亲自查看了一分钟，然后转向祁阳：“祁先生，0.3毫米的裂纹，在绝大多数车企的标准里，可能都不会被判为不合格。甚至在车辆整个生命周期里，这个位置也不一定真的会断裂。”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但我们的标准是：在测试中，不允许出现任何形式的、非预期的材料失效迹象。这意味着设计、工艺或材料本身存在临界缺陷。很遗憾，这批样品未能通过全部测试。”
观察室里一片寂静。祁阳沉默了几秒，开口问道：“施密特博士，可以让我们看一下裂纹的具体位置和形态吗？以及，测试的振动谱是否超出了我们之前收到的标准文件范围？”
“当然可以。”施密特博士示意助手调出数据，“振动谱完全符合我们提供的标准。至于裂纹……请。”
祁阳、沈弘毅和陈明远戴上手套，走进测试区，仔细查看那个微小的裂纹。它位于一个结构件焊接处的热影响区，极其细微，不借助工具根本看不见。
“这个固定点的受力模型，我们可能低估了在特定振动频率下的共振应力。”韩教授的声音通过视频连线传来，他正在总部远程观看测试画面，“我们需要重新计算，并检查波兰工厂的焊接工艺参数是否完全符合设计。”
祁阳直起身，看向施密特博士：“博士，我们接受测试结果。感谢贵方严谨的测试，让我们发现了一个潜在的风险点。我们请求一周时间，分析原因，改进设计和工艺，然后提供新的样品重新测试。”
施密特博士凝视着祁阳，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淡的、近似于赞赏的表情：“一周？通常我们给的整改时间是四周。”
“一周的时间足够。”祁阳语气笃定，“如果我们想成为宝马的供应商，就必须匹配你们的节奏和标准。”
“很好。”施密特博士点了点头，“新的样品，我们将安排更严苛的测试序列，包括延长振动时间和增加随机冲击谱。如果通过，我们会启动小批量采购评估流程。”
离开测试中心时，天色已近黄昏。坐进车里，陈明远揉了揉太阳穴：“是我的责任，焊接工艺的监管没有做到百分之百……”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祁阳打断他，“问题是共同的。韩教授已经在组织分析，我们需要立刻和波兰工厂的工艺团队开视频会议，找到那个焊接点的最佳参数。沈弘毅，你联系国内最好的振动测试实验室，我们要在三天内复现出完全相同的裂纹，才能确定改进方向。”
“明白！”
当晚，酒店会议室里灯火通明。跨越中欧的多个视频会议同时进行。韩教授的团队通宵运行仿真模型，李博士带人在实验室里搭建振动台，波兰工厂的工艺工程师则调出了过去三个月所有相关焊接点的生产数据……
“焊接参数记录显示，那批次的冷却速率比标准值快了5%。”波兰工厂的工艺主管在视频里报告。
“5%的差异就会导致韧性下降？”陈明远问。
“在这个特定结构上，会。”韩教授的声音从另一个窗口传来，“仿真结果显示，加速冷却导致热影响区微观组织变脆，在特定频率的振动应力下，容易形成疲劳裂纹。”
“解决方案呢？”
“双管齐下。”韩教授调出图纸，“第一，优化焊接参数，将冷却速率控制在更窄的窗口内。第二，在这个结构件上增加一个微小的橡胶减震衬垫，成本只增加几毛钱，但能彻底消除共振风险。”
“衬垫的材料和尺寸？”
“我们已经选好了，数据发给你们。波兰工厂的仓库里应该就有类似库存。”
“好，我立刻安排人去找。”陈明远转头对身边的助理说。
第三天凌晨，改进方案全部确定。新的焊接参数下发到波兰工厂，减震衬垫的图纸和样品也空运发出。
第五天，改进后的新部件在波兰工厂连夜生产出来，组装成新的电池包。
第六天，样品空运至慕尼黑。
第七天上午九点，重新测试。
这一次，施密特博士亲自设定了更加复杂的振动谱——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随机冲击和变频振动。测试时间从两小时延长到四小时。
所有人都站在观察室里，盯着屏幕上的曲线和振动台上的电池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小时，三小时，三小时五十分……
振动台终于停止。德国工程师拿着内窥镜上前检查，一寸一寸地扫描那个曾经出现裂纹的位置。
几分钟后，他抬起头，对施密特博士点了点头：“无裂纹，焊缝完好。”
施密特博士走到数据屏前，仔细查看了所有测试曲线，又亲自用内窥镜确认了一遍。然后，他转身走向祁阳，伸出手：“祝贺你们，祁先生。样品通过全部测试。接下来，我们的采购和技术团队会前往波兰工厂，进行现场生产审核。”
祁阳握住他的手：“感谢你们严谨的标准，这对我们是宝贵的提升。”
回国的飞机上，沈弘毅看着窗外的云海，长舒一口气：“这一关，过得真不轻松。”
祁阳合上笔记本电脑，眼中却并无太多轻松：“这只是一个开始。德国人的严谨，将来会是我们在欧洲市场最好的通行证，但前提是，我们必须时时刻刻，比他们更严谨。”
他转过头，对陈明远说：“通知波兰工厂，以这次测试暴露的问题和解决方案为核心，全面升级质量控制体系。我们要做到，从波兰生产线下来的每一块电池，都经得起任何‘苛刻’的审视。”
陈明远郑重地点头：“明白。这堂课，我们学透了。”
飞机穿过云层，下方是渐渐清晰的中原大地。一场测试的结束，意味着另一场更漫长、更无声的质量征战，才刚刚吹响号角。
空乘开始分发晚餐，沈弘毅打开餐盒，忽然笑了：“你们说，施密特博士这样的人，私下里会放松吗？还是连吃饭都要用游标卡尺量米饭颗粒？”
陈明远也笑了：“我猜他喝啤酒都会测量泡沫高度。”
祁阳拿起叉子：“不管怎样，他让我们变得更强了。这就是好对手的价值。”
机舱里的灯暗了下来，屏幕上的飞行地图显示，还有五个小时抵达天海。三人吃完简单的晚餐，各自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休息。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夜空里，引擎声低沉而持续，像极了企业远征路上，那永不松懈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