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烨离开了。
包厢里只剩下林薇，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属于他的那种冷冽的木质香气 —— 那是一款小众的男士古龙水，前调是雪松与薄荷，后调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疏离。周谨在完成最后的交接程序后，也礼貌地告退，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这份刚刚签署的、还带着墨水味道的 “卖身契”。
巨大的屈辱感并没有因为陆承烨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像迟来的海啸，在她独自一人的瞬间，以更凶猛的气势将她彻底淹没。她坐在那张昂贵的丝绒餐椅上，身体僵硬，指尖冰凉。面前餐桌上摆放着的精致银质餐具，餐刀反射的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周谨临走前贴心为她点的、价值近千元的黑松露牛排，此刻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 这顿饭的价格，抵得上她半个月的房租。
“干净、聪明、急需用钱……”
陆承烨那冰冷而精准的评估，如同魔音灌耳，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她摇摇欲坠的自尊上。在他眼中，她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个符合 “无复杂背景、有基本素养、经济窘迫” 三大标准的商品，甚至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她想起刚才签字时，陆承烨那淡漠的眼神，仿佛在确认一件物品的质量是否达标。
她颤抖着手，从帆布包里重新拿出那份合约。深灰色的封面，烫银的 “合作协议” 四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烙印，刺得她眼睛生疼。她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看着并排在一起的两个名字 ——“陆承烨” 和 “林薇”。他的签名龙飞凤舞，笔锋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而她的签名，工整得近乎刻板，每一笔都透着无力回天的苍白。
这薄薄的几页纸，用法律的形式，将她未来一百天的人格和自由，彻底典当了出去。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倒身后的椅子，金属椅腿在地毯上划出一道细微的摩擦声。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多待一秒，那些奢华的装饰、精致的餐具、昂贵的食物，都会变成无声的嘲讽，将她的尊严碾得粉碎。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珀翠餐厅。午后的阳光明媚而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 外卖员骑着电动车穿梭在车流中，手里的餐盒摇摇欲坠；街边的小贩叫卖着刚出炉的烤红薯，甜香弥漫在空气中；情侣手牵着手，笑着讨论晚上去哪家电影院…… 这鲜活而真实的世界，与她刚才经历的那场冰冷交易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像个游魂。帆布包里的那份合约沉甸甸的，如同烙铁一样烫着她的侧腰。她下意识地紧紧捂着包，手指抠着粗糙的布料，仿佛里面装的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赃物。路过一家便利店，她进去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心底的燥热和屈辱。
走到街心公园时，她再也支撑不住，找了个被茂密梧桐树叶遮挡的长椅坐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她沾了泪痕的脸上；不远处的儿童游乐区，孩子们在滑梯上嬉笑打闹，银铃般的笑声随风传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美好。
可她的内心，却是一片狼藉。
她从包里掏出钱包，翻开夹层里那张泛黄的照片 —— 那是大学毕业时拍的，她穿着学士服，手里抱着 “优秀毕业生” 的奖杯，笑容灿烂得能照亮整个房间。照片背后，她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林薇，未来可期。”
那时的她，坚信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才华，一定能在这座城市闯出一片天，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她曾规划过无数个未来：攒够首付买一套小房子，接父母来身边住；带母亲去看最好的医生，治好她的风湿；让父亲重新拾起年轻时的爱好，不再为债务愁眉苦脸……
可现实呢？
她每天加班到深夜，努力工作，换来的却是上司张悦的无耻抢功和变本加厉的压榨 —— 小雅事件的功劳被夺走，芬漾品牌的烂摊子被强行塞给她；她省吃俭用，戒掉了买护肤品的习惯，连一杯二十块的奶茶都舍不得喝，却连父亲债务的利息都填不满；而现在，她竟然…… 竟然把自己给卖了！
为了钱，出卖自己的名字，出卖自己的婚姻，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不能哭，林薇，你不能哭！这是你自己点头答应的，是你亲手签下的名字，没人逼你！你在餐厅里不是签得很干脆吗？现在又在这里矫情什么？
可内心的那个声音却在疯狂呐喊：不是的！我不是自愿的！我是被那一百万逼的！是被催债人泼在门上的红漆逼的！是被母亲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样子逼的！是被这该死的现实逼的！
这种强烈的屈辱感和自我厌恶，像野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理智。她凭什么要接受这样的安排？凭什么要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穿着不属于自己的华服，戴着虚假的笑容，去扮演一百天的 “陆太太”？凭什么她的人生要由一个陌生男人用一份合约来规定？
就因为她穷？因为她需要钱？
不！
一股突如其来的、近乎毁灭般的冲动攫住了她。她猛地从长椅上站起来，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份合约，双手抓住封面的两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撕了它！现在就撕了它！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债务的事情再想别的办法 —— 大不了再找几份兼职，大不了把出租屋也卖了，天无绝人之路！
她的手指剧烈颤抖着，纸张被拉扯得变了形，发出不堪重负的 “嘶嘶” 声。阳光照在白色的纸页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仿佛在嘲笑她的懦弱。
就在纸张即将被撕裂的前一秒，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脑海里，母亲那带着哭腔的、惊恐无助的语音再次清晰地回放：「薇薇…… 他们…… 他们说不拿到钱就不走…… 还在门上…… 用红漆…… 写了字……」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催债人粗鄙的咒骂。
紧接着，父亲捂着胸口、脸色惨白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 上次视频通话时，父亲只是说了句 “债主又来闹了”，就突然捂着胸口倒在沙发上，嘴唇发紫，喘不上气。她当时吓得连夜想买票回家，却被父亲拦了下来：“爸没事，老毛病了，你好好工作，别分心。”
还有那些堆积如山的账单：医院的缴费单、债主的催款函、房东发来的房租提醒…… 每一张都像一座小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嘶 ——”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
合约的封面被她扯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深灰色的特种纸裂开一道白色的缝隙，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但也仅此而已。
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回长椅上，那份被扯破了一点的合约，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膝盖上。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合约的裂口处，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做不到。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尊严，可以忍受别人的白眼和嘲讽，可以放弃所有的梦想和骄傲，但她不能不在乎父母的安危，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被债务彻底毁掉。那一百万，是唯一能迅速将他们从深渊里拉出来的绳索，哪怕这绳索是由她的耻辱和无奈编织而成。
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合约上，晕开了墨色的字迹。她低下头，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痛哭起来。在这个喧嚣城市无人注意的角落，在茂密的梧桐树叶遮挡下，她允许自己脆弱这五分钟 —— 这是她为自己仅存的尊严，保留的最后一点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林薇抬起头，用袖子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痕，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眼底布满了血丝。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胸腔里的哽咽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平静。
然后，她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将膝盖上那份褶皱的、沾了泪痕的合约，一点点抚平。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掉粘在纸页上的草屑，又将那道撕裂的裂口对齐，试图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刺眼。做完这一切，她才将合约重新折好，放进帆布包的最底层，用一本旧书压着，仿佛这样就能将它带来的屈辱和无奈，一起封存起来。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映出自己狼狈的样子：头发凌乱，眼睛红肿，脸颊上还带着泪痕。她对着屏幕，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却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她打开通讯录，找到 “妈妈” 的号码，指尖在屏幕上反复摩挲着，冰凉的玻璃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指尖在拨号键上悬停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了下去。她看着黑屏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深吸一口气，再次点亮屏幕，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很快被接起，传来母亲小心翼翼又带着期盼的声音：“薇薇？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啊？你昨天说今天要去谈事情，谈得怎么样了？” 母亲大概是听到了电话接通的提示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 她知道女儿最近压力大，生怕又传来什么坏消息。
林薇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也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多了几分真实的颤抖。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轻快，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少女怀春般的羞涩和喜悦：“妈，我跟你说件事，你别吓着啊。”
电话那头的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紧张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钱的问题还没解决？”
林薇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连忙说：“不是不是，是好事！妈，我…… 我要结婚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母亲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几秒钟后，爆发出母亲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惊喜和担忧的惊呼：“结婚？！薇薇你说什么？和谁啊？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从来没跟妈妈提过？是不是之前你说的那个…… 同事？” 母亲连珠炮似的追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乱 —— 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林薇从来不是冲动的人，这么大的事，怎么会突然就决定了？
林薇握着手机的手指越收越紧，指节泛白。她张了张嘴，原本在心里演练好的谎言 ——“我们在一起半年了，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能想象出母亲此刻皱着眉头、眼神里写满疑惑的样子，那个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女人，最能看穿她的谎言。
就在她艰难地想继续编造借口时，电话那头的母亲突然沉默了下来，语气渐渐变得迟疑和担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薇薇…… 你跟妈说实话，你…… 你是不是为了家里的债务，为了给我治病，才突然决定结婚的？那个男人…… 是不是给了你什么承诺？”
林薇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母亲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她最深的秘密和最痛的软肋。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眼泪再次滑落，滴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
她该怎么回答？承认？还是继续撒谎？如果承认，母亲会不会因为愧疚而拒绝手术？如果继续撒谎，她又该如何面对母亲那双充满担忧和心疼的眼睛？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再次传来：“薇薇，要是为了钱，咱们不嫁，啊？妈不治了，妈没关系的，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别委屈了自己……”
林薇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紧紧咬着下唇，终于挤出一句话：“妈，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瞎猜……”
可她的声音那么虚弱，连自己都骗不过。电话那头的母亲，真的会相信吗？这场用谎言编织的 “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要面对最亲近的人的质疑。而她，又该如何在亲情和现实的夹缝中，继续扮演这个虚假的 “幸福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