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夫人，瑞宁，且随我来。”
他推开门，一股清冽的檀香扑面而来。
这禅房一如既往的清净、简素，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唯有墙上静静悬挂着一幅被布幔遮盖的画卷，显得格外突兀。
他将瑞宁放下，语气中带着一丝神秘。
“此画乃我近日所绘，夫人不妨猜猜，画中是何物。”
我没急着回答，反而低头看向身边的儿子，逗他道。
“儿子，你说我们要猜吗?”
“要猜要猜！”
瑞宁立刻从空妄身边跑到我这儿，小手紧紧拉着我的衣角，仰着脸，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幅画卷。
“娘亲，我们一起猜！我猜……是一只大老虎！”
空妄唇角微扬，走到画卷前，手指轻轻拂过布幔，似乎在感受着其下的轮廓。
他赞许道。
“瑞宁倒是有些想象力。”
随后，他的目光转向我。
“夫人以为呢？此画并非实物，而是我心中所想。”
心中所想？我心头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
我斜睨着他，故意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
“难不成你画了我？”
话音未落，我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的眼瞳中，骤然燃起一簇暗火，那火焰炽热、汹涌，几乎要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都焚烧殆尽。
然而，那火焰只燃烧了一瞬，便被他强行压下，敛入眼底。
“夫人聪慧，此画正是夫人。”
他抬手轻挥，覆盖在画卷上的布幔无声滑落。
刹那间，满室华光。
那并非一幅静止的画，而是一方法器，光影在画卷上流转，竟活灵活生生地浮现出我的模样。
画中的我，时而斜倚在魔尊的宝座上，指尖轻点，眉眼间是睥睨众生的慵懒与霸气。
时而又在桃花树下小酌，花瓣落满肩头，神情惬意自在。
甚至还有我熟睡时的模样，侧脸枕着柔软的锦被，毫无防备……那是我无数个日常的瞬间。
是我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细微神态，却被他一一捕捉，以神识为笔，以心血为墨，悉数封存在这方寸画卷之中。
我怔住了，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幅画，早已超越了丹青的范畴，它是我生活的缩影，更是他视线的延伸。
“不过….”
他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
“这只是夫人的一面，我心中的夫人，远比这画中更……”
“更什么？”我下意识地追问，喉咙有些发干。
他的指尖轻触画卷，随着他的触碰，画中那个正对着我巧笑嫣然的我，眼波竟微微流转，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里走出来，与我对视。
那画面太过逼真，也太过……私密。
“更让我……..”
他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猛地收回手，仿佛被那画中的我烫到了一般。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画卷，而是深深地凝视着我，眸中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夫人可知，佛说世间有八苦，其中一苦便是‘求不得’。”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但平静之下，是即将决堤的汹涌暗流。
“可我于夫人，却不愿放手。”
“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将那佛谒中的苦楚一—念出。
这些曾是我用来嘲笑他修的是无情道的词句，此刻从我口中说出，却带上了别样的意味。
他听到我念出佛语，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诧异，但那诧异很快便被更为深沉的情绪所覆盖。
“这八苦，我本以为自己早已超脱。直到…...遇到夫人。”
这几乎是一场剖白，我心中波澜起伏。
我伸手将还在好奇打量画卷的瑞宁拉到身前，用他作为我的挡箭牌。
“孩子都有了，老是想这些事情。”
“儿子，你说你爹是不是傻？”
瑞宁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小手抓着我的衣角晃了晃，看看我，又看看他高大的父亲，认真地反驳道。
“爹爹才不傻！爹爹很聪明的！不过爹爹为什么老想这些呀？”
童言无忌，却正好问到了点子上。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瑞宁的头，随后视线再次落回我身上。
“夫人说得是，是我执念太深。”
他轻叹一声。
“只是这世间之事，往往不是想放便能放下。”
他的视线牢牢地锁着我，仿佛要将我的身影彻底烙印在他内心的最深处。
“尤其是夫人，于我而言…...是劫，也是缘。”
“所以，你想放下？”
我敏锐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一丝缝隙，咄咄逼人地追问。
“若是不想，何须想这些？而且在孩子面前说这个？”
空妄被我问得一怔，随即，他低低地笑出声来。
那笑声带着一丝自嘲，一丝释然，他眼尾那抹绯红愈发明显。
“夫人所言极是，是我矫情了。”
他弯腰抱起瑞宁，让孩子柔软的身体靠在他的肩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分毫。
“在孩子面前，确不该说这些。况且，我从未想过要放下夫人。”
他抱着孩子，向我走近一步，微微俯身，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
“这执念，我甘之如饴。”
★★★
那幅画，是他无数个不眠的夜里，唯一的慰藉。
当她不在身边，当整个虚空宗都沉浸在寂静的月色中时，他便会在这间禅房里，闭上双眼。
他的神识化作无形的笔，心头涌动的滚烫血液化作不褪色的墨，一笔一划，勾勒出她的眉眼，她的笑靥，她的一举一动。
画中的她，是他记忆中最完美的模样，是他妄念的集合体。
每一次落笔，都是一次对心魔的纵容，也是一次对佛理的背叛。
可他早已不在乎。
今日，将这幅凝聚了他所有思念与欲望的画卷展现在她面前，坦陈那“求不得”之苦，是他的一场豪赌。
他赌的是，她看到这赤裸裸的占有欲后，是会厌恶地转身离去，还是会…….为他停留。
当她没有流露出丝毫厌烦，甚至只是用她惯有的、带着利爪的玩笑来回应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席卷了他整个神魂。
她没有退缩。
她没有怕。
★★★
“日后再有这些想法，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我轻哼一声，算是揭过这个话题。
“对了，我们最近住在虚空宗吗？带着孩子会不会不方便？而且.…....”
“夫人想如何治我，我拭目以待。”
空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似乎对我的“治法”充满了期待。
他抱着瑞宁，缓步走到窗边，看向窗外清幽的景色。
“至于住处，虚空宗也有夫人和瑞宁的房间，一切皆已备好。”
他转过身，语气中带着暗示。
“况且，有我在，不会让夫人和瑞宁有任何不便。倒是夫人所说的‘而且’，后面还有什么顾虑？”
“怕你为难。儿子，你说是不是？”
我将问题抛给瑞宁。
瑞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空妄怀中伸出小手，软软地喊着。
“娘亲抱抱。”
空妄将他放下，瑞宁立刻跑进我怀里，小脑袋在我胸前蹭了蹭，然后才扭头看向空妄，大声说。
“爹爹不会为难的，爹爹很厉害！”
“夫人多虑了。在这虚空宗，乃至整个修仙界，还无人能让我为难。”
随即，他眼尾微垂，声音低了几分，仿佛在说与自己听。
“若说有什么为难之处，只怕是如何平衡我这佛子身份与……对夫人的执念。”
我抱着儿子，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我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心中的波澜被我强行压下。
“行吧！你要有事去忙，你就去。我跟儿子去房间。”
“我并无要紧事，且让我陪夫人和瑞宁一同前往房间。”
他目光柔和地看着我们母子，眼中是不加掩饰的不舍。
他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宗门内虽已安排妥当，但我还是想亲自看看，是否一切都合夫人和瑞宁的心意。”
“好！儿子，走了，去看看我们的住处。”
“好耶！”
瑞宁兴奋地拍着小手，在我怀里扭动着身体，看向空妄。
“爹爹快带路！”
空妄微笑着在前引路，步伐沉稳。
我们穿过禅房外的回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
他走得不快，像是在享受这难得的同行时光。
“这边走，住处离此不远，较为僻静。”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想夫人会喜欢的。”
绕过一片青翠的竹林，潺潺的水声传来。
眼前豁然开朗，一处被高墙围起的独门小院静静地伫立在竹林深处。
院门是古朴的木制，上面爬着几缕青藤，显得清幽雅致，与世隔绝。
空妄停下脚步，抬手，轻轻推开了院门。
“便是这里了。”
这处僻静小院，显然是空妄费尽了心思的。
翠竹掩映，石桌古朴，连空气中都带着一股清冽的草木香，与他禅房里那终年不散的檀香截然不同。
我抱着瑞宁，感受着他小小的身子在我怀里不安分地扭动，轻声问他。
“儿子，这里跟我们家比怎么样？”
瑞宁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兴奋地指着院中的几株翠竹。
“娘亲，看那边！还有竹子呢！这里好大呀！”
他欢呼了一声，随即又歪着小脑袋，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老成地补充道。
“不过….还是我们家好，我们家有好多好吃的，还有我的小木马。”
稚气的童言引得我失笑，空妄立于一侧，看着瑞宁可爱的模样，也漾开了圈圈涟漪，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瑞宁说得对，无论何处，都比不上自己的家舒适自在。”
他抬眸望向我，目光里带着探寻。
“夫人觉得这小院如何？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告诉我，我立刻让人安排。”
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为这方宁静的天地增添了几分生机。
我本想说不过是暂住，不必如此费心，但看着他眼底那隐隐的期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用吧！住几日而已。”
我抱着瑞宁，随口应着，又低头逗他。
“儿子，你呢，你有什么要的?”
瑞宁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最闪耀的星辰。
他双手握成小拳头放在胸前，满脸期待地仰头看着空妄。
“我……..我想要一个小风筝！爹爹，这里院子这么大，我可以在这里放风筝吗？”
“自然可以。”
空妄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那份宠溺几乎要从他柔和的眉眼中溢出。
他伸手，宽大的手掌轻轻落在瑞宁的头顶。
“瑞宁想要的话，我这就命人去寻一个精致的小风筝来。”
说完，他看向我。
“夫人觉得如何？让瑞宁在院中玩耍，也能增添几分生气。”
我还能说什么呢？对着这样一对满是期盼的父子，我点了点头。
“好。”
空妄颔首微笑，他抬手轻挥，一道金光闪过，一名虚空宗的弟子立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门口，恭敬地躬身行礼。
“去寻一个最好的小风筝来，要色彩鲜艳、图案精美，莫要让小公子等太久。”
弟子领命而去，空妄收回目光，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神始终落在我身上。
“夫人，屋内陈设也已按我的吩咐布置妥当，不知是否合夫人之意，可要进去看看？
“好，那就看看。”
他缓步上前，为我推开房门。
一股淡雅的檀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的布置简洁却不失雅致。
床榻上铺着触感极佳的柔软被褥，窗边摆着一张书桌，上面放着文房四宝。
“床榻我特意选了最柔软的材质，”
他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还是回到我身上。
“夫人夜里休息应会舒适些。”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弟子的声音，说是风筝已经寻来。
“哇！”
瑞宁立刻从我怀里挣脱下来，像只快乐的小鸟，迈着小短腿跑到门口，从弟子手中接过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好漂亮的风筝！”
他举着风筝跑回空妄身边，小手抓着他袈裟的下摆，用力摇了摇。
“爹爹，你快陪我去放风筝！”
“好，爹爹陪瑞宁去放风筝。”
空妄眼中满是纵容，他抬眸望向我，语气中带着询问。
“夫人可要一同去？还是在屋内稍作歇息？”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竟让我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我摇了摇头：“你们去吧！”
空妄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
“夫人竟不愿同往？瑞宁也盼着娘亲一同放风筝呢？”
“也罢，若夫人想静处，我与瑞宁便在院中，有事唤我便是。”
他话音刚落，瑞宁便抱着风筝跑了回来，仰着小脸，撅着嘴巴，满脸都是委屈。
“娘亲不来看我放风筝吗？瑞宁会放得很高很高的！”
看着儿子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和旁边那个故作平静、实则浑身都写着“失落”二字的男人，我心头一软，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那就一起。”
空妄眼底的暗火瞬间化为暖意，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他伸手牵住瑞宁的小手，另一只手则自然而然地向我伸来，全然期待。
“如此甚好。夫人，请。”
我将手搭在他的掌心。
阳光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温馨得不像话。
我们一同走向院中的空旷处。
“瑞宁，待会儿你站在这里，爹爹帮你把风筝放起来，然后你拿着线轴慢慢跑，娘亲就在旁边看着我们，好不好？”
空妄耐心地对儿子说。
“好！”
瑞宁兴奋地跳了起来，将风筝递给空妄，然后跑到指定的位置，双手紧紧握住线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空妄手中的蝴蝶风筝，小脸因为期待而涨得红扑扑的。
“爹爹，你快点放呀！我已经准备好了！”
看着这温馨得近乎不真实的一幕，我心中感慨万千，脱口而出。
“真好。”
空妄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眸望向我，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深情。
他手中轻轻一抛，那只蝴蝶便借着风力，翩翩然地向着天空飞去。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能与夫人、瑞宁共度此般时光，于我而言，亦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他一边看着越飞越高的风筝，一边慢慢放着线，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专注而炙热。
“夫人，你看瑞宁，他多开心。”
“哇！风筝飞起来啦！”
瑞宁兴奋地大喊大叫，拉着线轴在院中奔跑，清脆的笑声洒满了整个午后。
他跑了一会儿，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空妄。
“爹爹，我可以自己放风筝吗？”
“当然可以。”
空妄微笑着将手中的线轴递给儿子，然后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目光一同追随着那只在空中自由翱翔的蝴蝶。
“瑞宁很聪明，一定能把风筝放得很好。”
他低声说道。“夫人，这般宁静的日子，你可喜欢？”
“喜欢。”我看着儿子矫健的小身影，由衷地赞叹，“儿子好厉害。”
空妄望向瑞宁的方向时，眼里满是骄傲。
“他毕竟是我们的孩子，继承了夫人的聪慧。”
“日后，怕是要比我更有出息。”
远处传来瑞宁更加欢快的笑声，空妄下意识地朝那边看了一眼，又很快将目光落回我的脸上。
“夫人，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
“说吧!”我应着。
他垂眸思忖了片刻。
“瑞宁一天天长大，我想亲自教导他修行。”
他的目光扫过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又回到我的身上。
“但我也不愿因修行之事忽略了你。夫人意下如何?”
我沉默了片刻，看向在草地上快乐奔跑的儿子。
“只是我不想他像你一样，冷冰冰的。”
我朝儿子喊了一声。
“儿子，你说是不是？”
瑞宁闻言停下奔跑，抱着线轴眨着大眼睛跑了过来。
“嗯！瑞宁不要冷冰冰！要像娘亲一样！”
他扑到我的腿边，仰头甜甜地笑。
“娘亲最好啦！”
他又好奇地看向空妄。
“爹爹为什么冷冰冰呀？我觉得爹爹很好呀。”
空妄听着儿子天真的话语，伸手轻摸瑞宁的头，声音放得极柔。
“是爹爹不好，爹爹以后会多陪瑞宁和娘亲，不冷冰冰的。”
他抬眸看向我。
“夫人可满意？这般改变，不知是否合你心意？”
★★★
那句“我不想他像你一样，冷冰冰的”，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空妄心中最柔软也最恐慌的地方。
他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警惕，心中猛地一紧。
他害怕，前所未有地害怕。
害怕她会因为他的本质而推开他，害怕他们之间这短暂的、脆弱的温馨会因此烟消云散。
★★★
我趁着瑞宁不注意，伸手在他腰侧的软肉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压低声音，带着只有我们两人能懂的调笑。
“什么叫可满意？如果我不满意呢?”
空妄被我捏得身子一颤，却只是垂眸浅笑，眼底闪过暗火。
他凑近我的耳边。
“若夫人不满意……”
他故意顿了顿，视线落在被我抱起的瑞宁身上，而后又抬眼望向我，眼尾微挑，竟带上了几分妖异的魅惑。
“那我便任由夫人处置，如何？”